掌中倩影
作者:阿瑟·柯南道尔字数:1.2万字

吾自记寺院庄一事之后,已久勿握管。盖福尔摩斯近来忽好恬淡,读书湿洒克斯之荒村中,暇则以养蜜蜂为乐。旧时职业,一切谢却,故予亦久久不能得一新闻。然而翻其旧案,固犹不下数十百件,颇不忍其掩没,故又记此一事,以贡诸读者。此事盖关国际,人名皆从伪托,以远嫌疑,读者谅焉。

某年之秋季,时为礼拜二早晨,朝曦初上,霭然作黄金色,自窗隙射入,似天使发晓箭,特催人朝起者。时培克街之老屋中,忽来贵客。客凡二人,一为英国宰相倍林齐爵士,已连任内阁总理两次;其一曰密司脱泰蓝纳·倭伯,外部卿也。

其时正并坐一长椅上,面上咸带优容。倍林齐爵士,气象至高贵,隆准丰颐,光彩焕发,其燮理阴阳之手,则方坚握一象牙伞柄。倭伯年事较壮,身体亦较相国为短,肤色微黑,其一种外交家所惯有之和熹之色,仍蔼然于面。唯一手自理表链不已,则又足以见其心思之不宁者。

福尔摩斯与予,则静坐一旁,以待发言。

久之,密司脱倭伯先出声,语至鹘突,使人不可骤解。其言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吾当此事发之时,即以禀白相国。相国意谓不如求助于君,故特奉相国而来此。”

倍林齐爵士态较倭伯为镇定,有大臣之风度,闻语,乃微点其首,曰:“密司脱倭伯语当,大侦探将何以教我?”

福曰:“敢问相国,此事亦当报之警察乎?”

倍林齐爵士乃决然曰:“否。此事吾不能告警察,盖告之警察,即无异告之人民,行且酿成巨祸。兹事体大,吾乌能遽尔冒昧,故吾意汝于此重事。倘不能深守秘密者,则得之毋宁不得,以盗此文件之人,其意正欲令大众咸知也。”

福曰:“然则相国殆失去一文牍,欲予觅而得之乎?”

曰:“然。是盖为国际上一极重之文牍,倘使泄漏,立足惹起两国之交涉。”

福曰:“失去约在何时?”

曰:“才晨间耳。此事汝可询之密司脱倭伯。”

倭伯乃言曰:“此为外国所来之函件,甫于六日前投到。予因关系重要,不敢置诸署内,故日间恒藏之贴身,而夜则键于白邱街舍间梳妆台旁之文具盒内。每次安置或取出,无不小心翼翼,唯恐其有一毫之毁损。昨夜临寝尚启视,固无恙。及至今晨,则已不翅飞去。然吾与吾妻均敢自誓,昨夜固未尝闻有声息也。”

福曰:“君晚餐在何时?”

曰:“七句半钟。”

曰:“然则睡以几时?”

曰:“昨夜因吾妻适往观剧,故予在起居室待之。至其归,始同入餐室,时已十一点有半矣。”

福曰:“尔时文件置何许?”

曰:“甫一归,即置盒中。”

福曰:“然则此四时中,文件固未尝有人守也?”

则鞠躬曰:“否。盖予室中,初未尝许人擅入,除向晨一婢入室洒扫外,唯吾仆及吾妻亲信女佣,或应召一至,然三人皆诚笃,可以无疑。”

福曰:“三人之中,亦有人知此文牍者乎?”

倭伯曰:“否。”

曰:“尊夫人亦知之否?”

曰:“不知。盖吾以此事重要,除白相国外,初不为第二人道。吾妻虽至亲,然又安能以私败公!”

福曰:“但今晨当知之矣。”

曰:“然。渠盖见我张皇之态,因固诘问,不得已告之,我心中有余疚也。”

倍林齐爵士闻语,乃容首曰:“密司脱倭伯,君诚能忠于国事,但汝亦不必自疚。盖此次文牍之失去,初不能为汝罪也。”

倭伯乃鞠躬曰:“谢相国钧涵,但此事变起仓卒,卑官实不胜陨越之诛,唯相国加以处裁。”

相国微点首不语,福乃续言曰:“密司脱倭伯,此外亦有人知之否?”

倍林齐爵士曰:“阁臣皆知之,时在昨日。”

福曰:“外国亦有人知之乎?”

倭伯曰:“吾可决定除作书人外,实无第二人知。盖此书实为其国元首一人之私见,初未语其臣下,亦未尝交外交部转递也。”

福尔摩斯乃沉吟顷之,始曰:“密司脱倭伯,乞以此书内容见告如何?”

倭伯闻语,不禁现为犹疑之色,回视相国,见倍林齐初无拒绝之态,乃展其外交之舌言曰:“此信封面作长方形,蓝色,上有火漆印,作狮蹲状。”

福不待其语毕,即曰:“吾所问非此,愿以内容见告如何?”

倍林齐乃现为不豫之色曰:“密司脱福尔摩斯,汝亦何苦必欲根究!汝但能觅得一信封形状如倭伯所言者,汝于国家,职任为已尽,予亦不吝赏赍。至其封内之物,则有无汝可不问。吾所告于君者,如此而已。”

福乃鞠躬曰:“相国为国家利害计,顾不得不如此。但我为侦探得失计,实不能不知其内容,以为入手之点。倘相国必以为不能告者,则吾亦唯有敬谢不敏。此间室隘,不足以久屈贵人。”

倍林齐相国者,尊贵人也,初不耐遭此奚落,愠色乃不禁立现。倭伯示之以目,始强自遏制,回其笑容曰:“先生语当,盖吾侪既专诚而来,又安可从而疑之于后。倭伯,汝意以为如何?”

倭伯鞠躬曰:“相国之意,与卑官正合。”

倍林齐乃向福尔摩斯曰:“顷者唐突,愿见恕,今当以是书内容告君矣。此书盖为某国元首所作,彼以坐见吾国殖民地日辟,良用妒嫉,且专横夙惯,遂驰书吾国,谓当分地之半为赠,否则必将起通国之兵,以临吾境。此外尤有狂言,兹且不述。密司脱福尔摩斯试思,倘此书一入议会,不将立刻激怒人民,酿成两国血战!故不得不求汝秘密其事,否则吾恐正有数百万之金钱生命,为此信之后盾也。”

福点首似有会意,曰:“亦复之乎?”

曰:“然,已以密电复之。”

福乃就掌上草书数字,以示相国曰:“即此人否?”则拍掌曰:“正此人也。君诚善于料事矣!”

福曰:“或者作书之人,亦深幸此书之宣布。”

相国曰:“否。盖作书之国,与吾国本有协约,患难相守。今作书之人,已自悔悟,方自以此书为愧。故今此遗失,必与作书之人无关。”

福曰:“既无利于作书之人,则所利者固在谁耶?”

相国曰:“此又为疑难问题矣,然我亦无隐乎尔。盖现世大局,即我不言,汝亦了如指掌,不难按索尔得之。夫今之欧陆,一武装之营垒耳。其中适分两派,均势相敌,而吾大不列颠,实为轩轾之中心点,倘一脱离团体,则此均势,即不免有畸轻畸重之分。一言蔽之,则吾国倘与作书之国挑衅者,实敌国之大利也。”

福曰:“由是言之,则此书之宣布,利在敌矣。”

曰:“然。”

曰:“不幸此书竟为敌国之人所窃,则以相国度之,此书今尚在伦敦否?”

倍林齐曰:“吾恐此书已渡海峡,而入大陆矣。”

倭伯闻此语,不禁又自现为怨艾之容。倍林齐乃拍其肩慰之曰:“此非汝过,不必自疚,盖汝于此事,职分已尽。此不幸事,即我亦有失着,非汝罪也。”言次又顾吾友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君将何以教我?”

福尔摩斯微摇其首良久始曰:“倘此书不能重返,则战事即随之以起乎?”

倍林齐曰:“以理度之,是也。”

福曰:“然则愿君即预备战事。”

倍林齐乃愕然曰:“福尔摩斯,此如何事,乃能轻易出之?”

福尔摩斯曰:“此固事理所必然。盖当十一点钟之后,密司脱倭伯暨其夫人,皆在室中,贼人宁有不觉?故吾知此信失去之时,必在七句钟至十一句钟之中。但行窃之人,不过受雇而然,彼既得信,又何必久留身畔,以致贾祸;则必星夜赍往,呈其所欲得之人。昨夜至今,相隔一宵之久,追亦无及矣。”

相国曰:“然则任之乎?顾吾心终不能恝然。”

福曰:“天下之事,固有莫知为而为者,且往往得奇效,我亦何妨为相国探索此案。今试假定,窃书者即为密司脱倭伯之仆人或……”

倭伯不待语毕,立曰:“此必无之事。盖吾仆咸忠慤,奚敢为此?”

福曰:“此不过假定之耳。君不言君家门户甚严谨,常人不得擅入耶?且七时至十一时,君在起居室,凡人出入,君必见之,则窃者必为室以内人矣!”

倭伯俯首不语。福又续曰:“是人既窃此书,必连夜授之于所欲得之人。其人非他,即所谓间谍者是矣。故吾意入手第一着,当往遍访间谍寓所,倘诸间谍中,果缺其一人或二人,或适昨夜他适,则吾事不难得有把握。”

倭伯曰:“先生此语,殆谓间谍得此书后,遂星夜回国耶?但吾意殊不尽然,盖是间宁无使馆,彼独不能交至大使,多此一番跋涉?”

福曰:“君岂不知间谍另为一部,与使馆顾不相连续耶?”

倍林齐爵士点首曰:“密司脱福尔摩斯言是也。倭伯,此事可以全权付之福君,吾侪当皆归。俟有变事,再来相告。”

福鞠躬曰:“此事吾当效力,二公不妨先行。”

倍林齐乃偕倭伯出门而去,高靴橐橐然,震响虚廊,气态乃非凡概。

二贵人既去,室中乃顿现寒酸相。福枯坐火炉次,以手自搓其膝,深思如晦,不作一言。予则展《晨报》默诵,所记盖为昨夜一杀人之事,方津津有味,而福跃起呼曰:“吾计非此不能挽回矣!此书倘已渡海,则可不论,或尚在伦敦,则吾固不妨以金钱之力,购之使回。华生,汝知伦敦有一种专事卖买秘密之人乎?此种人,往往盗国际秘密,居奇以待人购买,唯价昂者自择,初不问买者为其敌人,或为同仇。英伦之为此营业者,厥有三人:一曰沃伯司丹,一曰拉路得,其一人曰爱得度·鲁克西,而爱得度·鲁克西于众中尤著,吾当一一遍访之。”

予曰:“所谓爱得度·鲁克西者,非即寓于哥道芬街者耶?然则汝不能见彼矣。”

福曰:“此何谓?”

予曰:“其人于昨夜被暗杀矣。”

福乃大惊。

往者,福出语,恒令予惊;而今者,乃令福惊予言,故予颇以为快。

福见予目注报纸,知此消息,必得自报中,乃立攫报入手,就予目光所注者读曰:“西敏斯得之杀人案:昨夜十一句钟,哥道芬街之十六号,忽出命案,被戕者乃屋主人密司脱爱得度·鲁克西。此屋适居街之中心,前临西敏斯得寺院,而后则临大河。鲁克西居此已数载,其为人,颇受社会欢迎,遇人接物,莫不以和蔼出之。又尝为剧场客串,能作雄壮之歌,亦能得人称颂。其家有管家妇并阍人各一,鲁克西无妻,故凡事一以管家妇主之。昨夜管家妇宾格尔已早寝,而阍者于十点钟时,亦复出访友于汉默斯米,故十点钟后,室中仅留鲁克西一人。至于所做何事,则外人亦莫得而知。十一点钟后,有警吏巴来忒适自哥道芬过,见鲁克西之门尚开,呼管门人,无应者,异之。见室有灯光,乃踅然入,则见室中殊凌乱,一椅歪在门次,而其一则已倒。椅足之旁,鲁克西卧焉,一手犹坚捉椅足不择,胸间为刀所洞,血汩汩出。刀弃在一旁,上镌有花纹,盖印度匕首。然此案不似盗劫,以室中物什,一无所失,警察于此,亦颇滋疑团,莫能得凶人主名。交际场中,又弱一个,良足惜云。”

福尔摩斯读已,默良久,始顾予曰:“华生,今予得其线索矣。”

予曰:“是乌能必,安知其不为偶合?”

福曰:“偶合固也,但安有如是之巧者?鲁克西今日不死,前日不死,而独死于昨夜失去书信之时,天下纵有巧事,安有巧至是者?且白邸街与哥道芬街相去不过数武,其中尤有可疑。华生,汝可少治尔欲治之事,事已后,吾侪当赴哥道芬街。”

予曰:“独不患此事之漏泄?”

福曰:“是安能泄?彼警察但知哥道芬有人被杀,又安知白邸街大厦之中,乃有书被窃哉!”

言未已,而侍者忽入,银盘之上,托一名刺。福见之,眉乃一扬,以刺授予,顾侍者曰:“既喜尔达·倭伯夫人求见,延之入可也。”

顷之,而此绝代之美人领袖,珊珊来矣。倭伯夫人之在交际场中,实首屈一指。曩吾不过于照片之中,见其惊鸿之影,初未有如今兹视之之亲切者,则觉其端庄流丽之中,实含有一种惊怖之态;素颊失妍,朱唇褪色,弱体当风,如人手中花,颤颤然。时复张皇四顾,然后言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吾闻吾夫尝莅此,然乎?”

福曰:“然。去犹未顷。”

夫人曰:“然则吾之此来,愿君秘之,除华生医士外,勿为第三人知。”

福鞠躬乃肃夫人就座。此长椅者,平日冷落不堪,而今之所坐,乃均贵人,椅亦交佳运矣。

福尔摩斯曰:“夫人之来,实无殊与我以难题,但夫人之事,苟视吾可效力者,必不峻却,愿夫人言之。”

夫人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君能助我,我殊深幸。今我即当掬诚相告,愿君亦以诚相报如何?盖予倘能知此事之内容,于吾夫亦不为无益。吾与吾夫,虽相处数年,无不恩爱如一日。唯有一事,彼必规避,不肯告我者,则国家之事是矣。盖吾夫忠于国,恒不肯泄及妇人。此固忠于国事者之正当,故予亦未尝以此,不慊于心。即今晨之事,渠亦不肯告予,但言失去一物,而其所失,固关系何种,吾夫乃誓不肯言。吾不敢怨吾夫,但吾心终不能恝然置之。妇人不识国事,但欲知此事之利害,关系于吾夫之身者果如何,即已足矣!”

福乃峻辞拒之曰:“夫人,君之所言,吾乃未能奉答。”

夫人乃大痛,以素手自掩其面,既而又曰:“然则予尚有浅近之问,设此物不能复得,于吾夫之功名,亦有碍否?”

福曰:“倘竟不能得,则于密司脱倭伯亦殊无利。”

夫人乃失声曰:“噫!”此“噫”中实含有无限失望之意。

予不觉举目以视夫人。夫人又曰:“吾稍闻之吾夫,此事于国家关系至大,然乎?”

福曰:“倘尊夫之言如此,则吾亦不讳。”

夫人曰:“然则果如何事耶?”

福曰:“夫人,此则又予又不能答矣。”

夫人爽然自失,遂起立曰:“吾曩以为君必能见告,今既如此,则吾亦不敢久留,致羁公等之事。嗟乎!福君,别矣。”

福向之鞠躬,遂自出。出时回眸一顾,则玉树梨花,已不禁汍澜泪颗矣。

福尔摩斯目送其下楼,乃顾予曰:“华生,汝为医生,固善于观察妇人,汝观夫人之来,果为何耶?”

予曰:“老友毋调诙我,夫人固已自言之矣。”

福曰:“其语吾斯之未能信。汝不见其吐辞发语之时,往往以游移出之,且时有惊恐之状,流露于不自觉。”

予曰:“彼以念及其夫利害之故,亦当然有此现象。”

福曰:“但以其出身而言,寻常固不肯以喜怒见于颜色,且汝不闻其言语中,有所谓‘倘令吾知其内容,于吾夫不为无益’之语,又是何谓?”

予曰:“妇人当慌乱之际,语言往往不自审择,汝固不能为捕风捉影之说。”

福曰:“但其坐时,何故而背向窗,以时俯其首,是必其颜色之中,必有一种不可令人见者。华生,汝善吾言乎?”

予见其疑及夫人,颇不谓然,因为之辩护曰:“室中仅此一椅,此外皆榻,或沙发,彼不坐此,又安坐?”

福曰:“此所谓偏见之言,吾无取焉。汝犹不忆玛凯得一案乎?吾仅仅以彼妇鼻上无粉之故,乃索得全案之枢纽。今倭伯夫人之事,或亦类此。或者吾之思虑,竟为幻想,亦未可知。盖天下唯妇女之心,至难测摸。杀人重案,往往起于一针线之微,而有时亦复无故自扰,于全案绝对无关系者。然而比较的言之,则吾仍宗前说。华生,汝为我守护本营,吾当游骑外出,一刺取消息。”言次竟岸然而去。

自是以后,福来去无常,一日或数归,或竟日不归。归时亦不多语,但持其烟斗,仰面向天,若欲于承尘之上,得此案之究竟者。予则仍循予故例,以读报为消遣法,则见鲁克西一案,仍茫然如捞针于大海,莫得究竟;而其记载,则无日无之。初疑杀人者为司阍人约翰·密登,既而擒获,审知非是,则又纵去。

更有一报,则记载鲁克西平生颇详,谓其人年可三十许,美丰采,能各国方言文字,咸精审。其所交游,莫非一时著名之政客,往来信札绝多,然亦不过寻常问候套语,与案无关者。其交游中,女郎亦居多数,然类皆朋友之情,若言爱则绝对无一人,故此次之死,终莫能审其是中底蕴。其家贵重之品夥颐,初无一星遗;即其函件,亦皆安然不动。以上所载,即由其书札中考求而得者也。

更有一报,则记载警察捕司阍人事,谓警察之捕约翰·密登,实可谓无聊之极。盖约翰于是晚访友,证据至确凿,唯其出在十时归,则主人已死,其间相隔将一句钟之久。以哥道芬去汉默米斯密迩,不应淹迟至如许之久。而约翰谓是夜天气至佳,故步月而归,不禁我行之迟迟焉。约翰自言,与其主人,情感颇洽,此番惨死,良用悲悼,因即伏尸而哭。警察亦莫能得其杀人凭据,唯搜其箧,则有一主人之剃刀,在其败絮之中。但据管家妇证言,则此刀固主人生前,赐与约翰者也。故约翰遂得无罪。予视此种记载,直如隔雾看花,莫能得其真相,以问福,辄摇首不答。然吾知福非不知也,盖莱斯·屈莱特以此事棘手,早已诿之福尔摩斯,则福于此事内容,知之固且较我为审,特不言耳。

至第四日,忽自巴黎来一极长之电报,登载于每日新闻。综观其事,与鲁克西之死,颇有关系,其辞曰:“哥道芬街一案,自司阍人约翰·密登,认为无罪释放后,久久不得解决。今有电报,来自巴黎,与此案颇有关系,略记如左:巴黎沃司特荔斯路一住宅之中,所居之亨利·福奶伊夫人,昨经其仆报告警察,谓其忽撄狂疾。兹经警察查验,则病已深入膏肓,不能再望痊愈。又闻福奶伊实方于礼拜二归自伦敦,与鲁克西被刺之案,至有关系。盖其夫所谓麦歇·亨利·福奶伊者,实即爱得度之化身;又闻其妻善妒,不安于室,尝与其夫勃溪。密司脱亨利不能安,乃出远游伦敦,由此观之,则鲁克西之居伦敦,实为避其妒妻。则今之被杀,要亦可以推测而得,必马丹·福奶伊踪至伦敦,与其夫相遇,乃逞其河东之威,而为妒杀行为。其发狂之故,殆即因此,或其未杀人之先,已撄狂疾,致犯巨罪于不自觉,亦未可知。其礼拜一之晚,究在何处,竟尚未能查明,唯礼拜二之晨,确有人见之于指零克洛斯车站,乘车赴大陆。举动一切,咸带风魔状,神色亦震惊不宁。故一般人言,谓其必于行凶之后,受绝大之惊骇,乃至有此现状。医生之言,亦复如此。且谓其人神经已失常态,难望复原。”

予读已,顾视福尔摩斯曰:“君于此事,将以为如何?”

福摇首曰:“华生,吾乃一无主见,盖吾今者之事,有较缉凶为尤重者。夫死一鲁克西不足恤,其如数百万人性命何?但有一事,令我深思而不得解者,则三日以来,国内国外,奈何竟无一毫动静?岂此信者,犹在私人囊橐之中,求善价而沽乎?然则居奇者,果为何人?且鲁克西之死,与此信究否有关,岂此信竟已入福奶伊夫人之手耶?不然,警察按查鲁克西文件时,诸物均未动,何独不见此函,是必此书已入他人之手,留中不发,要可断言。华生,吾甚愿冒不韪,一往搜福奶伊夫人之家,顾又将启警察之疑。语云:法律能庇人,亦能困人。吾今者乃为法律所困矣!”

言未毕,忽有一笺飞至。邮使退去,福乃抚掌曰:“吾最近之谍报至矣!”因取之,略一展视,即曰:“莱斯·屈莱特乃来召予,是必有新奇之事,足以资我研究者。华生,汝已三日未助我,今暇,盍冠尔冠,随我往乎?”

予则求之不得,立唯诺。

予于哥道芬尚为初至,见此屋作狭长形,壁皆灰色,已非近代所建。吾侪入时,即进其书室。室即鲁克西被杀处,尸身已殓,室中一切什物,亦皆已安置原处。乍视之,殊不类尸室,唯地毯之上,血迹殷然,则又知其曾杀人者。地毯固不甚广,仅铺于室之中心,顾华丽特甚。其旁地板,亦髹漆精美,界作方块,光泽几可鉴人。此外陈设,亦都务极奢靡,不知者,几疑为贵族之居。

莱斯·屈莱特立于室之一隅,言曰:“密司脱福尔摩斯,见报载之巴黎电文乎?”

福曰:“见之。”

莱斯·屈莱特曰:“吾初不料此事,破获如是之速,且不费吾人一毫心力。此后殆又可高枕数日矣。”

福曰:“然则汝趣我来何为?”

莱斯·屈莱特曰:“尚有一小问题,知君必乐研究者,故以函相召。”

福曰:“如何事?试语我。”

莱斯曰:“汝不见地毯上有血迹乎?”

曰:“见之。”

曰:“此血迹甚大,汝知亦尝渗入地板否?”

福曰:“此乃当然之事。”

曰:“然则汝试断言,地板上亦有同样之血迹否?”

福曰:“吾度其有。”

莱斯乃大笑,掀其地毯之角曰:“有之乎?则地上固漆光泽然,初不见有血迹也。”

莱斯见福踌躇,意乃益得,以为福亦且为己所战胜,因自搓其掌曰:“汝不见地毯之背已渗透,而地板上竟不留一毫痕迹,毋亦怪事!但左边地上,固尚有一血迹,特形状不同耳。”言时,又掀地毯之一角。

福不禁失笑曰:“此即毯上所渗者耳。此地毯原必南向而铺,后乃为人移动,血有流质,一经揩拭,自然易其形状。但使持地毯而左转之,此血迹固与地毯上血渍在同一地位也。”

莱斯亦笑曰:“此种理想,谁弗能之,今吾所欲知者,乃谁人移动此地毯耳。吾自礼拜一以来,无日不令警察在此守阍,固不见有人出入也。”

福尔摩斯曰:“汝能决定其无一刻之或离耶?为今计,汝欲知此事根底,亦殊易。汝但召此值日警察至,严词恫之,问以何故擅放闲人,出入此室。如是,则其心已为先声所夺,果使有弊,不难立吐。唯我与华生当退,免其有所障碍。”

莱斯·屈莱特曰:“密司脱福尔摩斯,使汝言而确,吾必不恕若人。”因即奋然呼警察,自往起居室询之。

福见其出,精神陡增,悄然曰:“华生来,时不可失,助我掀此地毯。”毯起,福乃力以手挖地上木板,板果摇动,露一小孔。福亟探手其中,则不禁现为失望之色,曰:“空矣!”

语未必,而莱斯履声,已起自门外。福亟返其原状,覆以地毯。

及莱斯至,福已默坐原处,以手就炉火。

莱斯入曰:“福君,汝所料良信,彼已自招矣!”因呼曰:“麦克·茀生,汝入。汝不可恕之事,白之二君。”

麦克·茀生乃鞠躬曰:“先生,此实我之鲁莽,但亦无心,似可以恕。先是有女子者,迷道来至此。彼固熟闻鲁克西被杀事,及知是即鲁克西住宅,乃坚请一窥,以广见闻。予怜其弱,乃导入室中观览。至书室,见地上血迹,女郎乃忽晕绝。予大骇,亟取冷水沃之,不能醒,乃舍之,奔对街之蔓藤酒店,购勃兰地少许,将以饮之。归则女郎已不别自去。意者其人醒后,自知失礼,故赧而自去。”

福曰:“室中什物有变动乎?”

曰:“无之。唯地毯稍皱,盖女子晕时,即卧其上。地毯未尝有钉,故皱,吾乃曳而平之。”

福沉吟顷之曰:“女郎何名?”

曰:“不知。”

曰:“美乎?”

曰:“颀而美,每发语,辄温软如出谷雏莺,伦敦殆无其匹。吾以其女子,料其无他,故许其入室一窥。”

莱斯羼言曰:“尚言无他耶?汝纵闲人入室,其罪即当除名。今姑念汝平常忠慤,恕汝一次。此后宜将慎,当知汝长官目至利,凡物苟有移动,立刻辨察,不可逃遁。汝知之乎?”则鞠躬曰:“小人不敢。”莱斯乃顾吾友曰:“福尔摩斯,吾以此戋戋之事,乃累汝一番跋涉,殊所抱歉。但吾初意,实以为此血渍必含有别种意味,今乃知其无他。吾知君必失望。”

福曰:“否,吾于此所得,甚为满意。但吾尚有他事,亦殊不能久留。华生,吾侪归乎?”

既出,莱斯·屈莱特仍在室中,躞蹀不已,唯此可怜之警察,悄然随吾人而出,鞠躬以送,厥状甚恭。福尔摩斯忽展其手曰:“视之。”

其人举目,乃大骇而呼曰:“噫!即此人也。”

福尔摩斯不待其发语,立以指自掩其唇,令勿声,乃顾予而大笑。

行稍远,福乃拍予肩曰:“吾亲爱之华生,此行诚不虚,盖战争之事,吾已可决定其不致发生。即倭伯之前程,与作书人之威望,亦不致再罹损毁。”

予骇然曰:“福君,汝之心窍,直如通水犀,何乃灵敏如此!岂案情已大白乎?”

福曰:“虽犹有一二处未解,但枢纽已得,固不难迎刃而解。今宜赴白邸街一行,令汝当见异状。”乃呼车迳造倭伯居第。

途次,朔风透骨,重裘且不暖,而积雪压瓦,咸如白头老媪,相对默坐。既而抵白邸街矣,福下车,乃不见密司脱倭伯,而求见其夫人。

其时尚未亭午,故夫人犹御晓妆,嫣婉之态,如仙葩带露而开。见福至,不禁现为愠色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君奈何不谨?吾不尝告汝,此事须为我深守秘密,不可见知于吾夫?今汝贸然来此,苟吾夫闻之,不将疑我乎?”

福尔摩斯乃微笑道歉意,且曰:“予已再四维思,实舍见夫人外,更无其他良策。为今之计,愿夫人即以所得之函件畀予,裨此事得以早日终结。”

夫人闻语,面色乃立变,几如死灰。既复转赪,怒曰:“密司脱福尔摩斯,汝奈何侮予?”

福曰:“吾非侮夫人,夫人实盗此信。”

夫人乃岸然离椅而起,以手执铃索,言曰:“若颠耶?吾但此铃一动,立刻驱汝出门。”

福尔摩斯鞠躬曰:“吾岂敢狂言于夫人之前。吾不先见密司脱倭伯而见夫人者,实欲为夫人地,今夫人乃不予谅,而叱咤加之,仆为夫人故,固亦甘受。但夫人亦宜自计,夫人之事,皆在我胸中,夫人倘峻拒我,则我但有以此中秘密,宣布于众。是中利弊,唯夫人自择之。”

夫人乃踌躇顷之曰:“汝试言之,吾许汝以五分钟之限期。”

福曰:“然则夫人坐,盖吾语时,夫人必且晕仆,不如先坐为佳。”

夫人果坐,福乃言曰:“吾盖已知夫人尝至鲁克西之家,授以此信。及鲁克西被杀,夫人又往其家,从地毯之下,取之而归。且……”

夫人不待言毕,立叱之曰:“此皆妄言。”

福曰:“夫人谓我妄言亦当,但此物吾固得自鲁克西室中者。”言次展其手,则有夫人小影一帧,阔仅盈寸,曰:“此物非夫人所有者耶?彼守门之警察,固已识夫人之貌矣!”

夫人乃惨呼一声,直倚其身于椅背。

福昂然起立曰:“盗信者果为夫人与否,吾且不问,今当往见密司脱倭伯。”因拉铃。

一侍者应声入,福曰:“若主人以何时归?”

曰:“尚有一刻钟。”

福曰:“佳,吾当在此待之。”言既,侍者退去,福亦归座,以目视夫人。

夫人忽长跽,进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吾知罪矣!愿毋以此事告吾夫。吾身不足恤,但吾夫爱吾甚,闻此事,不将碎其心耶?”

福曰:“夫人此着甚佳,但时已促,愿趣以信授我,裨此事速了。”

夫人不更语,立奔镜台之次,开其抽屉,则蓝色狭长之信封,固俨然在其中。夫人直取以授之吾友,而玉容惨淡,已尽失华色,举袖掩面曰:“吾乃甚悔知有此函也。”

福乃极力慰之,且自语曰:“今书虽已得返,但将何以处之?”既而,似计已得,乃曰:“夫人,君夫之文具盒,今在何所?”

曰:“仍在梳妆台畔。”

福曰:“然则可趣取来,我当为夫人设法。”

夫人至此,已为福尔摩斯降伏,不敢更抗,立出室去。既而,携一朱漆之小盒至。

福曰:“夫人当有钥,可启之。”

夫人果如言,探其里衣,得钥匙一枚,投之钥窦,箱乃立启。福遂以信置于其无数文件之内,复闭之曰:“如此,则密司脱倭伯必将疑其自失于检点,不致疑及他人。今可返之原处。”夫人复捧以去。

顷之复来,自拭其额汗曰:“君乃出我于重险之中,我殊不知何以谢君。”

福视其手表曰:“尚有五分钟,尊夫即当归。今吾亦不敢望报,但愿夫人以此事原委见示者,即拜赐矣!”

夫人曰:“此事言之,吾心实足内疚;然吾初亦不知此信关系之重要,乃至如此。否则宁断吾臂,吾亦不为此事。初吾年尚在稚龄,情窦初开,不知自检,尝以信致一少年,愿订终身之约;后嫁吾夫倭伯,前事遂亦忘之。顾吾夫视名誉至重,寻常见人有败名丧节之事,辄引以为痛恨,故设令此事而为吾夫所知,则吾且无葬身之所。幸而此事,年事远隔已久,吾夫绝未闻知。乃不知何故,此书近日忽入鲁克西之手,向予恫吓,谓将首之吾夫。吾大惊,求以贿免,鲁克西乃逼予在吾夫文具盒中,窃一公文为赎,则此信可返于吾手。密司脱福尔摩斯,吾为妇人,短于智计,舍此实无能计,故遂允之;且以蜜蜡捏成与文具盒同式之钥,令鲁克西持以铜器店,制成一钥。礼拜一之夜,吾遂以之启盒,就便取其最上所置一书,托言观剧,径往见鲁克西,与之交换。”

福曰:“尔时夫人当见意外事矣。”

夫人曰:“良然。吾初入门之时,即见有一妇人,立于黑隅。予入,未顷刻,而其人亦即掩入。鲁克西大骇,立掀其地毯,入予所与之书于地板之下,予亦取予夙夜怀惧、恐为祸水之情书,退出屋外。而室中诟谇之声,已交作。来者似为鲁克西之妇,操法语,谓寻觅多年,今始相值,必不令之独生,因即拔壁上匕首刺之。而鲁克西亦举其所坐之椅相敌。予不敢再视,立奔而出。明日读报,则鲁克西死矣!予方自幸,以为此情书者,幸而已返于我,不然,则当警察按查之时,不将暴露人间耶?则我诚将何以为颜。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则吾夫以失去函件,大起惊乱,甚至忘其栉沐,立赴内阁。予终不知此书内容,究是如何,不得已,乃来求询于君。而不谓君亦峻拒。予至此,遂决计冒险,将此书盗归。盖知鲁克西已死,宅中无人,此书仍必藏地下,取之正如探囊耳。至其取之之法,则彼警察,必已语君,可以无赘。今者,予正以不得处置此书为忧。返之吾夫乎?则吾事必立刻尽豁,何必多前次一番举动;毁之乎则此书关系,究属何等,我又不知。方进退维谷之时,何幸而得君至,将此事立刻涣解。嗟乎,福君,诚天使降临矣!汝不闻门外有履声乎?是必吾夫归矣。嗟乎,吾夫!吾乃羞见汝也。”

福曰:“然则夫人不妨自便。”

夫人曰:“谢君,容当再晤。”乃自去,而倭伯亦入,急问曰:“密司脱福尔摩斯,有所得乎?吾日来几寝食俱废。”

福曰:“虽未得,然已有希望。”

倭伯曰:“已有希望乎?”言次立按铃呼侍者曰:“夹考伯,相爷今在应接室中,汝可往请,谓密司脱福尔摩斯在此。”夹考伯诺而出。

少顷,倍林齐勋爵已至,一见即握福尔摩斯手曰:“君劳苦矣。吾见倭伯欣喜之状,已知君已有所得。”

福回顾,见侍者已退去,乃曰:“诚告相国,吾英可以高枕无忧,不致有意外战事矣!”

倍林齐曰:“然则君固已得此书?”

福摇首曰:“未。”则愕然曰:“如此,则君何故知此事已无后患?”

福曰:“吾穷三日之力,已决定此书,固仍在密司脱倭伯室中未越雷池一步也。”

倭伯闻语,不俟其辞之毕,立曰:“此必无之事,人既冒险而做贼,安有盗之,而又置之室中,不取之以去者?”

福曰:“吾固谓未尝有盗也。使此人而已出世,则三日以来,外间何乃并无一毫动静?”

倭伯曰:“使未有人盗,此书何乃不翅而飞?”

福曰:“书何尝翅而飞,特君自不善于寻觅耳。”

倭曰:“然则汝知在何所?”

福曰:“固仍在盒中也。”

倭伯乃不禁嗤然失笑曰:“诞言哉!果在箧中,吾亦不烦侦探矣。”

福曰:“夫书既未尝经人移动,则不在盒中,更在何处?”

倭伯尚欲争,倍林齐勋爵乃解之曰:“倭伯,汝盒固在,何妨启而一视,则是非可以立决。”

倭伯以为然,乃捧盒出,又探囊出表链,喃喃曰:“吾钥无刻不悬此间,未尝一日离去。若非被窃,此书何得不胫而走?”

福曰:“毋言矣,试启之。”

盒启,其中果满贮文件。

倭伯曰:“汝今见乎?此书吾固置之最上,兹有之乎?”

福曰:“汝于礼拜一早晨之后,亦尝重翻此盒乎?”

倭伯曰:“否,但吾于晨间已一一细验,若在,宁能不见?”

福曰:“安知不为眼误?试再检之。”

倭伯曰:“倔强哉!福君,今当汝之面检之,果不得,汝将何说?”

福曰:“吾当以一生之名誉为博。”

倭伯曰:“可。”乃检曰:“此为梅罗贵爵来信,此哈台勋爵报告;此白色之封者,为塞尔维亚报告书,此则德俄米税章程;此公函,则为西班牙京城报告。噫?天乎!此何物耶?吾其梦乎?”则一蓝色狭长之信封,已高举手中。

倍林齐时已喜极不能言。既而曰:“果然,原封尚未动。”

倭伯自搓其目曰:“吾自诚盲矣。何以尔日竟不之见?此大喜事,吾不能不告吾妻。喜尔达,喜尔达,吾书已得矣!”且言且奔入内室去。

倍林齐勋爵乃握吾友手曰:“君其神乎,何故乃知其仍在盒内?”

福曰:“以外间未有动静,推而知之耳。”

勋爵摇首曰:“此中事有不尽然者,汝能为我告乎?”

福尔摩斯乃大笑曰:“相国尔能相家中事耶?然此为我之秘密,实不能见告。”言次,取其冠,竟携我鞠躬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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