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八月末的天空，少了六月的炎热。清新的空气，晴朗的天，列车仿佛刚入场的运动员，格外精神抖擞，沿着成渝线下行。刘强又换上了那套时髦的“爱都”牌西装，还有李青青喜欢的老人头皮鞋，全身上下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坐在这趟列车上，他正翻阅当天的报纸。

无意之间，目光落在了报缘外的一张熟悉的面孔上。标准的“国”字型脸上依然架着那副锈琅眼镜，浓浓的眉毛像两脉山一样横列在炯炯有神的双眼上面——这不是同学黄刚吗！他正朝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像是在寻找座位。刘强兴奋地丢下报纸，冲着他吼道：“‘钢铁’，过来！”这是在校时同学们给他的昵称。黄刚先是一愣，没有反应过来，待看清楚了是他，激动地扑了过来，让正在他前面扶着椅背慢慢前行的两位女乘客慌忙避让，嘴里“喔喔”地哼着，显得有些无可奈何。“‘许文强’！你终于露面了。”刘强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靠近侧面的一位老太太，给黄刚让出了座位。他们像在中专的寝室里一样，互相拥抱在了一起，异常亲热。

在学校里，许多同学将刘强比作电视剧《上海滩》里周润发饰演的许文强。黄刚开心地说：“还是那样结实、帅气，三年了！难怪听人说李青青还是对你穷追不舍呢！呃，过得怎样？”黄刚依然那么风趣健谈。

“怎么说呢，一言难尽。但不要乱说，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我算老几？”刘强显得有些口是心非的样子岔开了话题，“是回家吧？设计处还好吧？”“好什么！我都快闭死了，回家透一透气，耍几天假而已。”

刘强抢着话题说：“正好！那今天你休想回家了，先到小站去，易伯伯正等着你对弈一局呢！还是我刚去报到时你去过，也许我都要离开那里了。”刘强好像很自信地在留客似的。

“怎么、怎么？你要离开那里了吗？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好的人们！”黄刚甚为不解地说。“我被借调到那个大站快半年了，你还不知道？”“没人给我说过，你也没有告诉我一声，我怎么知道呢？”黄刚露出满脸的不高兴来。

不知不觉间，火车已经又到了一站。再过一站，就要到小站了。这时，已进入正午，火车也由平原进入了山区，葱茏的山野在窗前掠过，空气显得更清新流畅了。

小站的空气很清爽。这是一次丰盛的午宴，在易伯伯那间不太大的房间里，房间外面是简易的厨房。

乡邻们鱼塘里鲜活的鱼、伙食团里现成的蔬菜、肉类、卤猪蹄等等，把精力旺盛的易伯伯忙得不亦乐乎。老站长提着市场上热销的“文君酒”异常兴奋地来了。刘强和黄刚也力所能及地帮助在厨房里忙这忙那的。易伯伯那老式的双卡录音机里，正播发着他最爱听的二胡曲《二泉映月》。老站长来了，说道：“天天都听这些，怪腻人的。这些曲子晚上听很好，我来选一盘轻快一点的曲子听听！”于是，他顺手在立柜上拿起一盘录音磁带换了上去。那是刘强原来购买的几盘流行歌曲磁带，一直放在易伯伯这里的。录放机里很快就响起了歌星陈汝佳圆润而优美的歌声《故园之恋》：

……

清晨我们曾分手

脚步在四方漂流

小路上我们在走

夕阳里我们在走

走过多少离怨

付出几多辛酸

经过多少风雨

伴随几多忧和愁

……

世上多少变迁

不改我故园的情

人间多少霜雪

难遇我的如初情窦

……

酒过了三巡，老站长有了一些醉意，他的话语开始多起来了，也有了一些分量：“反正我下午不当班，我们四个人好好喝一下，也许、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呢！小强借调转正了，你们还有机会来这个山疙瘩里吗？不来也一样，我们还是那么过……老易还是那么快活——拉二胡、钓鱼、到处散心……我再过一年就退休了，我也和他一样，管他三七二十一。人嘛……”说着说着，老站长忽然止住了话头，刘强看见他的双眼都湿润了。

老站长觉得自己有点失态，慌忙举起酒杯说：“来！不管怎么说，为我们曾在这里掺和过喝一杯！”易伯伯盯着刘强，附和着举起了酒杯。四只酒杯聚在一起，碰出了清脆而响亮的声音——两位曾经在铁路战线风霜雪雨一辈子的老前辈和两位出道不久的年轻人交融在一起。

这时，录音机里响起了歌星陈汝佳的歌曲《心灵之约》：

……

任天长任物换星移

在心中你是我唯一的梦

虽然我承受别离的寂寞

期待着重逢的来临！

穿过千山，穿过万水

共赴心灵之约

……

歌声如泣如诉，婉转跌宕，刘强的心被深深地吸入其中。这是他非常喜欢的流行歌曲专辑。他的思绪翻滚着，眼前浮现出了在小站生活的日日夜夜，那般清悠，那般闲适；还有青青来这里时，人们对他们的百般照顾和体贴……

刘强觉得，易伯伯好像在有意避开和他谈论工作一样，根本不提起这些事，只是在不停地招呼着他们夹菜吃。饭局快要结束时，他来为刘强倒酒了：“小强的酒量没有黄刚大，听说在上面出了点小事，虽然已经过去，但我还要提醒一下——任何事情，要多一个心眼，外面的许多事，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人与人之间，不一样啊！不说了！来！举起酒杯，一切都在酒中，将它喝下去！”刘强若有所思地举起酒杯，与易伯伯碰了一下，抬头一饮而尽，黄刚也举起来，与老站长碰了杯后一饮而尽。

刘强喝下这杯酒后，心中热血沸腾起来。他满脸通红，眼角已经湿润了：“过去的虽然过去了，但我还是要记在心中。这么久以来，我在思考着许多问题——为什么同样的车站，同样是一个集体，人与人就这么不一样？难道地方越大，人的心灵世界就越来越狭小了呢？这是什么在起作用呢？是山川、河流，还是别的什么在作怪呢？我想不通！”

“是欲望！人往往是欲望的牺牲品。如果人人都像你、我、老易这样，人世间就少了许多无止境的纷争，人类也就平和安详多了。”老站长很激动，接着刘强的疑问就说了这一番话。

“你想想，我和老易在一起工作快三十年了。我来这里时，他已经上了两年的班，还负责车站上的总调度工作。那时，加上我，这里总共才四个人，一个人要干现在几乎三个人的活。我们四个人之间，从来没有分个你我，也没有那么多钩心斗角的事情，大家相处很和谐、很融洽。从那以后，我当了二十来年的站长，要说能力，老易比我强，但我们这么些年来却能像亲兄弟一样，没有半点裂痕，有的仅仅是不容置疑的支持和理解。现在的人，他们之间好像缺乏彼此间的信任和理解。我和老易经常都对这些事情感到纳闷——许多的人和事，真是叫人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名啊利的，非要那么多的钱干吗？人生在世，为什么非得要当一个什么官啊长的，才能活下去呢？由于这样，他们挖空心思机关算尽钩心斗角！……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这些方面……唉！人啊，真是一言难尽啊！”老站长颇有些疾恶如仇一样，一口气说下来，额上青筋颤出，眼里似乎喷出了火花。

易伯伯则心平气和地安抚道：“这也能想得通，有的人，想法多了，想要的东西多了，就会想方设法甚至铤而走险地去贪求；但话又说回来，这次他们也许成功了，尝到了甜头，但是，他们能永远这样走运吗？”席间的气氛有了一些缓和，录音机里正播放着歌星许丽丽的《春光美》：

我们在回忆

说着那 冬天

在冬天的山顶

露出春的生机

我们的故事

说着那 春天

春天的好时光

留在我们心里

……

啊、啊

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趁着老站长与黄刚谈论着棋艺的机会，易伯伯挪动了一下他的椅子，凑近了刘强，低声地说：“说实话，你在那里到底顺不顺心？反正满一年才转正，如果你愿意回来，我让站长去打一声招呼就行了，他肯定会很乐意去的。我们都盼着你呢！”

刘强认真地听着他的话，心中略加思索，显得有些茫然地说：“再说吧！我表舅一心想让我留在大站，我要是一句话没有就回去了，我有些不好交代……”“他也是为你好嘛！你在那里很不适应，他应该清楚了吧？回来——回来！这里才是你的家！”

刘强听着易伯伯急切的话语，心头一阵热流涌出来。他抬头向窗上望去，晴朗的天空，几缕白云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山区似乎还到处洋溢出春的气息，秋高气爽在这里似乎为时过早呢！难怪唐人白居易有诗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里桃花始盛开。”这山里的确让人魂牵梦萦啊！

那在半山腰农户家里徐徐腾升着的袅袅炊烟，那层峦叠嶂犹如亲情相拥的巍峨群山，那永无休止地流动在山涧中的潺潺流水……再加上山脚下冒着浓烟发出“呜呜”轰鸣而行的“长龙”……一幅多么叫人赏心悦目的田园风景画！

小站图

触景生情，刘强不由自主地开始热血沸腾，情绪飞扬，诗兴大发起来：

曾经沧桑

满面经纬

铁路卫士

一颗星

在山区、在小站闪烁

三十年轮

岁月的河流如歌

星星点燃星星

让浩渺的天际交相辉映

啊！

我愿是那中间的一员

粉身碎骨如流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