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这是一个二等大站，比起原来的那个小站，多了三根轨道。

然而，这中间的差距，则不仅仅是相差三根轨道的问题。因为这中间，既有地理位置的迥异，还体现着地区经济的天壤之别——更直接地说，它充分地显示了城市与山区、文明与落后的差别。是的，不用说与原来的山区小站的七名工务人员（当然三名退休人员在外）相比，这个大站的工作人员多达四十余人。而且还专门设了工务段、车务段、货运室三大基本机构及大大小小十多间办公室。除火车外，这里可以说交通四通八达，货物吞吐量很大。既是水陆码头，又是客源不断的大都市边缘的大货站。

刘强借调到这里来，被安排到了车站的货运室工作。这个货运室共有八人，比小站的全部在岗人员还多一个。除主任、副主任外，其余五人各自有各自的工作职责：发货员、开票员、出纳、调度、内勤。刘强与仓库发货员老张一道分管货物发送及仓库实物管理。这是一个责任极大的工作，弄不好，出了差错就要自己承担经济损失。

作为新来的职工，姚主任和李副主任召集全货运室八名职工为他洗尘，把在职人员一一为刘强做了介绍。日常的工作就这样开展下去了。

新的工作环境，新的工作岗位，让刘强稍稍地撇开其他的一些事情，暂时无暇顾及小站、李青青，还有其他不顺心的事情。工作之余，也有一些属于自己的闲暇时间了。

刘强常常下班后一个人来到小河边的树林旁，有时翻看着普希金的诗，有时用随身听欣赏习慕蓉的诗歌。这一切，让他倍觉惬意和充实；同时将自己的心迹用诗表达出来：

不要调弄

这清冷的月色

我是迷蒙中的夜雾

在你浮动的心思中

谁不想和谐地迎送

就让我化着一缕清风

在波光艳影中吹拂

直抵你静谧的舒胸

交融你秋夜的美梦

……

有时他又拿起他心爱的吉他，到这个静谧的角落里来弹起《爱的罗曼史》，弹起《雨打芭蕉》。

河边美景图

弹着弹着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与李青青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于是学校“五四”跳双人舞的情景，与青青悠闲散步在山林、田间的情景，以及他们在一起缠缠锦锦、充满激情的甜蜜岁月，犹如潮水般随着吉他的悠扬声不断涌出来，一时间他仿佛进入往昔的岁中了……

望着河流在眼前滚滚地流逝，他猛然间想起了人生的过程，它何尝不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逝去呢？真是“逝者如斯乎”啊！

大站的工作，虽说紧张，但也很有序。两个月以来，刘强很快就熟悉了工作，适应了环境。作为一名科班出身，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也是他对社会、对环境的适应。但有一点，对他来说，是坚决不会苟同的：货运室里几个年轻的男孩经常与同事老张业余一起饮酒、玩牌，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刘强是喜欢孤独的人，一有空，就独自到山上、河边看书、悠闲，老张几次叫他去参与一下，他都婉言谢绝了。

这样，时间长了，部分人认为他有些清高，不太合群。老张对刘强也有些不满了，见了他也爱理不理的。表面看，这似乎没有什么，而在暗地里，老张他们几个酒肉朋友私下里却谈论着如何让刘强放下架子，参与到他们当中去。

于是一次预先设计好的货运室发货事故就发生了，而刘强也就很自然成了事故的主角。

至于说事故的前因后果，并不重要了。反正，这是一次货运室成立以来最严重的货物发送事故。在老张休假的三天时间里，一批由成都发往车站的货物，价值七万余元，在没有刘强经手的情况下，被私自发往另一个车站，而且很快就消失掉了。后来货主找上门来，要求货运室赔偿。当天值班的刘强，责无旁贷地成了事故责任人。既要追究原因，又要写书面情况说明并检讨，还要赔偿部分经济损失。当然，赔偿的大头肯定由车站负责。

这批货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运出了车站，很是奇怪——谁通知的搬运工上货呢？当刘强暗地里询问个别较熟悉的搬运工人时，他们也无从回答。他们只知道有人通知了他们上货，但不知道是谁。于是刘强想，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如果没有内部人员通知上货，搬运工是不会也不敢自己来搬货的。有人在这中间做了手脚，与外部联手将这批货物私吞了！

这是事后很久他才明白。当时的刘强既无依据，又无任何缘由，实在是糊里糊涂的。当季的奖金扣发了，年终奖金肯定也会落一截的。更使他想不通是，这事还在整个系统内部作为一次货运事故的典型公开通报批评。

表舅知道这事后，想为刘强做点什么，但这件事情却没有转圜的余地。没有办法，表舅只好劝解刘强：“的确你是冤枉的，但你是值班员，你们的工作责任制也明文规定，值班人员要负责值班期间发生的一切责任后果，车站方也没有其他任何线索能证明是其他人所为。认了吧，今后，自己要聪明一些。平时不能太孤立自己，还是要与同事打成一片，有时要参与一些同事间的活动，沟通沟通嘛！”

这就是社会，这就是大染缸吗？刘强很是想不通。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宿舍楼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外面河道上的机动船的吼叫声，窗下公路运货汽车的马达声，车站火车你来我往的下客、下货声音，以及不远处OK厅客人那显然饮酒后歇斯底里、干瘪瘪的乱吼声不绝于耳：“你说你就要走，连声再见都没有，不是我的情难留，的确没有什么理由……”唉！这繁杂的大世界，真叫人心厌。

望着远山，刘强脑海里浮现出了几行诗句来：

雪色侵日暖尚遥，

孤笔思卿北风嚎。

纵酒预谋良夜醉，

意恐梅上冻未消。

……

于是，刘强开始想念小站了。那山，那水，那儿的人们。一种回家的感觉浮现在他的脑海。

老站长在他刚来这里一个月时出差顺便来看望过他，还与车站有关领导谈了谈，将自己心目中的刘强推荐给了车站有关领导（包括姚主任）。这是姚主任后来告诉刘强的。

从那以后，车站方对刘强有了很好的印象。老站长也真的是太有心了啊！当时，老站长临走时对刘强说：“好好干，他们对你还是很器重的，多锻炼锻炼，我们小站还是欢迎你随时回来看一看的。如果……”话说到嘴边，老站长又咽了下去。

刘强在想，这如果后面是什么呢？他也不好多问什么了。老站长临走时依依不舍，双手紧握着他的双手，久久都不愿意松开，让他心情激动……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刘强拖着疲惫的身体，与老张一道上班了。老张看来对他很殷勤，这位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人，能在这大车站混下来，的确很有一番功夫。你看他前额上的头发都脱落殆尽，两只小眼珠随时都在算计着什么似的——它成天都在翻滚着、思考着、企求着。刘强刚一来这个车站，就觉得与他有些格格不入。后来在工作中、生活中又发生了一系列的小矛盾、小摩擦，但都是些无关大局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啊！听善良的内勤陈姐说：“在这样一个大站，部分人钩心斗角的事情屡见不鲜，只是各人自己谨慎从事尽量避免一些才好。”刘强听了这话以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上次事故以后，刘强在处理许多事情时都多了一个心眼。他处处留心着，生怕万一出现纰漏。一段时间以来，他就这样工作、生活着，但他觉得他这样过得很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他思念那个像家一样温馨的小站，还有那些诚实、善良的人们！

借调来这里还有几天就半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刘强的心情没有一天是平静的。这天，正当他准备休假时，却突然收到了李青青的一封信。这封信在他平静的爱湖上顿时掀起了激动的涟漪。他慌忙地扯开信封，饥渴似的读了起来：

小强，你好！

有好久没有与你说话了，你还记得起我吗？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人仍然是你！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你我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又翻出了你给我的那封“绝交”信。我实在无法理解你当时的想法，不管怎样，我们曾经无怨无悔地相爱过，在我的一生中，你是我的唯一；不管你是怎样想，这都是不会改变的。像有首歌里唱的那样：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时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算了，不说那些事了，还是谈谈现在吧！上个月我打电话到小站去时，才知道你已经借调到了大站来了。离城里更近了，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小站的刘大姐告诉我，你在那里的货运室，所以我就来信了——我想这样你更能够接受一些。不知你过得怎样？你还是来信说一说吧！

我已经调到了办公室，还被安了一个副主任的职务。我爸妈说这里面有黄为的功劳，但主任说过，我是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才被调来的，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我们三天两头才见上一面，我对他、或许他对我也都没那种恋爱感觉似的，我爸妈近来也没有强求我们怎样怎样；总之他们都很忙碌——为了人们普遍热衷与追求的东西！似乎也没有什么空闲来过问我的事一样……

唉！我为什么跟你谈这些呢？不谈了吧！来信寄“××市铁路局办公室”我收就行了。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要说的话，那就是：我等你……

祝你一切顺利！

永远爱你的人，青青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八日夜半分

一口气看完这信，犹如一个在沙漠里艰难行走的人突然捧着一壶意外得来的水，刘强的心田顿觉湿润了许多。在孤独寂寞之时，能够得到一位红颜知己的鸿雁传书，他感受到了人生的快乐与舒畅。天高远了，云也多彩了，自己也倍觉豪情满怀了，刘强的诗意飞扬起来：

仿佛山间瀑布

披肩的黑发

随风飘荡

凝聚成

流云晚霞

山谷的幽梦

总被吵醒

何时

能沐浴你如初的芳香

……

“这五天的假日怎么过呢？”高兴之余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行程……是回乡里去吗？那里充满着忧伤！到表舅那里去吗？又怕双老问这问那的，不好应付。想去省城看一下青青吧，是自己写了“绝交”信的，又怎么好意思呢？再说，人家名花有主了，怎么好去当第三者呢？！

想来想去，还是到那叫人魂牵梦萦的小站去吧！那里是他梦开始的地方——善良的人们、幽静的环境、迷人的景色……

刘强一想起小站，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情感。那个小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份深深的情感寄托……

每当夕阳西下，小站就被金色的余晖洒满，仿佛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光彩。站台上，斑驳的轨道、陈旧的信号灯，都在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而那些来来往往的旅客，也都在不经意间，成为刘强心中最美的风景。

后山鸡公山是刘强最为喜欢的地方之一。那里山峦起伏，云雾缭绕，仿佛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每当清晨或傍晚，刘强都会独自一人登上山顶，俯瞰整个小站和远处的田野，感受那份宁静与美好。

鸡公山美景图

而最让刘强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些朴实的人们。他们或许没有华丽的外表和显赫的地位，却拥有着一颗颗纯真善良的心。他们在这个小站上默默耕耘，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着美好的生活。刘强与他们相处时，总是能感受到一份真挚和温暖，仿佛这个小站就是他的家，这些人就是他的亲人。

此刻，刘强仿佛站在离小站越来越远的地方，心中满是思念和感慨。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回不到那个熟悉的小站和鸡公山了，但那份美好的记忆和情感，却会永远留在他的心中，陪伴他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今天，他要好好地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就自己目前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回去征求一下老站长和易伯伯的意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人生的旋涡里似的，几番拼搏、几番挣扎，老是摸不着方向。

一列上行的客车在下客后鸣笛缓缓起步，这声雄浑的长嚎，预示着它将启程奔赴下一个目标。

刘强觉得，人也是这样，不能老是停留在一个地方原地不动。于是，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诗集，已经写了那么多了，报刊上也发表了许多，但就是还没有机会出一本自己的集子来——自己应该为这个目标努力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