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正当刘强面对着失去哥哥的悲痛和失恋的双重打击而踌躇的时候，在省城经商的表舅来到了他的身边。

刘强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表舅在百忙之中曾多次抽空来看望他，并资助他生活费，让他得以能在哥哥的经济能力有限的情况下，继续读完为期三年的中专。

刘强很感激这位表舅——他是母亲的姨妈唯一的儿子，也算是母亲她们那一代人的骄傲。他较母亲小五岁，算起来今年应该五十二岁了；但他却显得像一位不到五十岁的中年人，精神抖擞，充满活力，也许是事业、生活上得心应手的缘故吧！

表舅来到小站，首先问起了刘强一年来的生活、工作有关的情况。他事先也从经常到刘强家乡去走亲戚的表舅母那里，了解到了刘强近来的一些不如意，这也是他此次来到小站的目的——他想要为这个讨人喜欢的侄子换一个好的工作环境，也好显示一下自己的社交能力。

表舅没有儿子——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有两位“千斤”已经先后在他的安排下成家立业。表姐一家三口与他和表舅母住在省城自己购买的小洋房里，平时继续和他一道做着钢材生意，日子过得还是很惬意的；表妹与刚结婚的表妹夫在县城里买了新房，用表舅买的两间一楼一底的沿街铺面开着茶楼维持生活。大家日子过得都不错的。对她们两家人，表舅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这位自己曾经费尽了心血甚至一度想招为女婿的侄子了。

当他将此行的目的告诉刘强时，刘强显得很愧疚地说：“谢谢您了，表舅！但我现在过得很好，麻烦您别去费那份心了。没有必要再为我耗费您的人力和物力，就这样我都一辈子无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了……”表舅不等刘强说完，就抢白道：“你用不着给我说这些！我会想法给你解决这个问题的。这小站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晚上清静得吓死人，应该换一个大地方生活才对！人，应该有所追求。你看你舅这样，要钱有钱，要谁怎样就怎样不好吗？”刘强的劝说根本不能拗过固执的表舅。在车站小食堂里简单用过午餐后，表舅去了。

晚上，刘强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在默默地想：这人生啊！谁能说清楚什么是完美呢？

刘强坐在那张略显破旧的木椅上，手中捧着一杯已经微凉的茶水，眼神却无比凝重。他的思绪如同那缠绕在树枝上的藤蔓，复杂而纷繁。周边人的生活片段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尤其是表舅的境遇，让他忍不住陷入了深思。

表舅是个富有的人，但他的财富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真正的快乐。刘强记得有一次去表舅家，发现那富丽堂皇的客厅角落里，挂着一张泛黄的合照。那是表舅年轻时与家人的合影，照片中的他笑容灿烂，而如今却变得如此凝重。刘强知道，表舅心中有一个过不去的坎——没有男孩的遗憾。在这个重男轻女的社会中，表舅的财富和地位虽然令人羡慕，却无法弥补这个缺憾。

生活中的许多不如意，在表舅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尽管他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财富，但他却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书房中，对着一堆堆的文件发呆。有时候，他在家里独自漫步，背影中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和落寞。

刘强思索着：表舅算是一位挺能干的人了，也可以说是家财万贯。但是，他还是有自己的遗憾和不满意的地方呀？！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的儿子，能够从乡间来到单位，可谓端上了人们羡慕的铁饭碗了。表舅还似乎觉得我没有追求，到底什么才是人生真正的追求呢？

他抬头仰望，窗外山间露出的夜空中，星光闪烁——在这茫茫的星空中，似乎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而且一样地闪闪发光。在人们的眼中，它们都是璀璨世界的一部分，没有谁是谁非，孰高贵孰低贱之分——这璀璨的星空真是让人羡慕的地方啊！

这时，录音机里正播放着日本民歌《星》。它似乎恰到好处地述说着刘强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静，继续人生追求的心迹：

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静

踏过荒郊我双脚是泥泞

满天星光我不怕风尘袭

满心是期望过黑暗是黎明

……

带着热情

我要找理想理想是和平

寻梦而去

哪怕走崎岖险径

……

正在这时，巍峨的鸡公山下，一阵凄切而悠扬的二胡曲《二泉映月》从小站的职工宿舍内传来。刘强知道，这是老师傅易伯伯又在想他已经去世的妻子和儿子了。

三年前，一场意外的泥石流，将易伯伯远在百里外深山里的家给淹没了。他那五十五岁的妻子和三十二岁没有妻室的苦命儿子被疯狂的泥石流一起给吞没了，连人影都没有找着；整个山村十多户人家都同时消失了。可怜的妻子才刚在小站陪伴易伯伯住了两个多月，因为想家了，于是回去帮助单身的儿子忙农活。谁知道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陪伴他了。

听说，当易伯伯刚听到这个噩耗时，几乎晕了过去。后来，在单位同志的帮助下，回去为妻子和儿子发丧。因为什么都没有了，只好将妻子留在小站上常用的一把梳子，以及儿子留在那里的一只旱烟斗作为遗物代替她们娘儿俩下了葬。易伯伯坚持为娘儿俩在那残存不全的荒山上守了三天三夜的灵，才在单位同志的劝说下落寞地离开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家乡，回到小站。

孤独的易伯伯佝偻着背，步履沉重地在小站的宿舍继续生活着。他的眼神里满是疲惫与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芒。亲人和老家的记忆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无情地抹去，他从此变得一无所有。

小站对他来说，既是他今后孤独生活的新起点，也是他如今暂时的避风港。这里没有他曾经熟悉的温馨和热闹，只有寂静的铁轨、陈旧的站牌和空旷的站台。然而易伯伯却在这里找到了暂时的安慰。他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铁轨，仿佛在诉说着心中的困苦和无助。

易伯伯回到小站那间冰冷的宿舍里，他想，他只有这个家了。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感觉屋内昏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然而易伯伯并没有太多的抱怨，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时常会凝视着窗外的远方，似乎在寻找着曾经失去的家园和亲人。

尽管生活变得如此艰难，但易伯伯并未放弃希望。他依然每天早早起床，打扫站台的落叶和灰尘，清理轨道上的杂物。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执着和坚持。

夜晚来临时，易伯伯会坐在站台上，仰望星空。那满天的繁星似乎在诉说着世间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而易伯伯则在星光下静静地思考着人生。他知道，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他必须重新站起来，去面对未来生活的挑战。

虽然易伯伯现在一无所有，但他的内心却依然充满了坚韧和勇气。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放弃希望、不停止努力，就一定能够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第二年，他刚满六十岁就退休了。退休后，他没有离开小站，还重新玩起了年轻时的爱好——拉拉二胡，到山下河沟里钓钓鱼，有时到小站上与相识的和不相识的同事拉拉家常什么的……就这样，三年了，他还是那样坚强地一个人生活着，无忧无虑似的。而且，他还每天早上坚持跑步——沿着山间公路来回跑五六里。

刘强来小站上班后，他们很谈得来，很快就成了朋友。易伯伯就像刘强的再生父亲一样地关心他、爱护他，让他真正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所以，对刘强来说，易伯伯的家，就是他的家，而刘强的单身宿舍也是易伯伯经常出入的地方。每天早上，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来到山间公路上跑步、锻炼身体，共同享受这清静的大自然给山区带来的清新的空气。

就这样，刘强也逐渐喜欢上了这里的清静生活，陶醉在那漫山遍野的绿树黄花，那树枝梢、草叶端晶莹的晨露，还有那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中……

悲凉的《二泉映月》过后，易伯伯似乎很懂刘强的心思似的，又拉起了《听松》，接着是《月儿高》。幽静的山间，动听的二胡小曲在萦绕着，仿佛人的灵魂在被净化着，净化着……刘强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梦的世界。

小站的生活让刘强感到很满足，同事之间的关系也处理得非常融洽、自然。昨天，老站长又与刘强畅谈了一宿。他们谈论了人生、追求、享乐等，谈论了小站的人们的一些事，也谈论了小站的未来。最后老站长说：

“我还有一两年就退休了，你知道这里就只有那么几个人上班，今后的小站就是你们的了。我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与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老易比我更待得长，他与这里有一种解不开的情结。这里的山山水水哪里我们不熟悉？这里淳朴而善良的人们哪一个我们不知道？这里的四乡五邻哪家有什么事情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早就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

“我和老易都希望你能肩挑重任，为小站的发展作出自己一番贡献。你能理解我们的苦心吗？”

刘强回答说：“能！能！我知道你们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我一定会好好地干……”刘强似乎在向老站长表态，但一想到表舅为他张罗的事情，他又有些搪塞了。他不能将话说得太死，以免今后难堪。望着老站长离去的背影，他从心底里流露出一种茫然与内疚相混杂的神色。假如表舅的张罗有了结果，他将忍痛与这些善良的人们告别；假如没有结果，他还是要面对他们，与他们朝夕相处。

人生的许多事情，真是有些巧合。一周后，表舅带来了好消息，说：“刘强，好小子，你在小站的工作做得好啊，我还没开口呢，人家就问起你了，说你认真工作是出了名的，正在考虑借调你，还问我这个当舅舅的心情如何。”最后，表舅怅然若失：“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

当老站长接到通知，带着怅然的神情转告他时，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后天去报到！还有两天的时间，好好地跟这小站的同志们告别一下，毕竟在这里已经快两年了。大家都很看重你的——无论各个方面。”老站长顿了顿，继续说道，“那里是个大世界，你要好好地造化，争取……”老站长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语。

晚上，小站上一反平日寂静的常态，出现了少有的热闹场面。

车站伙食团里，灯火通明。除了正常值班的人外，所有的职工及家属都聚集在这里，他们在为小站近十年来唯一的科班出身、文才不凡的刘强饯行。

车务刘大姐说：“我们这弟弟是有出息的！不愧是我们刘家的男子汉！今后要常回来看看我们，也不枉姐弟一场。再说，那侄儿还盼望着你给他改作文呢！”她说着，眼睛投向了与小伙伴们坐在邻桌豪吃痛饮的那个既调皮又可爱的团团。平时没有作业时，团团经常拉着刘强叫“舅舅”，要他带着上车站后面的鸡公山，去树林里去打鸟、摘松果、采野生菌。

易伯伯喝了酒就满脸通红，说话从来都是慢条斯理的：“人不管生活在哪里，最重要的是要踏踏实实，尽职尽责地干好本职工作，问心无愧地与周围的人和睦相处。小强这一点我们挺放心！中心站是个大染缸，希望你一定要留住好的根基……”刘强听着，不时地点着头，眼睛里不知不觉地就湿润了。

聪明伶俐的票务员小玲说：“刘强哥是个好样的，但愿不久后能看到你的诗集。那时，青青姐就会高兴得不得了的！”小玲明知道李青青已经有好久没有在小站露面了，这样说，既是一次火力侦察，又是有意显示大伙的一种对青青的思念的心态。

刘强听了，心里有了一种悲喜交加的情愫。他抬起酒后沉重的头，望着四面连绵起伏、树影朦胧的群山，已经平静了很久的内心泛起了阵阵涟漪。他很快在心中咏出了一首诗《我遣月光去看你》：

相机能定格山的从容

能留住水的袅娜

能将雪线上那棵坚韧的树

拉到眼前

可否将千里外的你

也拉到眼前

哪怕是一眼

当年的那些山花

一定是带着我们的诺言死去了

否则为什么

不再对我颔首轻摇

对，我还有

还有如洗的月华

今夜我以梦为箭

顶盔掼甲

撕开时光的裂缝

遣月光去看你

一定要屏住呼吸

不许掀动

你的飘飘长发

……

的确，远在省城的青青现在过得很不好……

她正在承受着感情的煎熬。昨天晚上，黄为来了她家，似乎很匆忙地与她的父母商谈了好一阵。青青在厨房内准备晚餐，不知道具体的内容，大概就是他们生意上的一些事情，他们似乎也不想让她知道，所以，青青也懒得去过问。她知道，父母最近很热衷于与黄为谈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听妈妈透露过一点，他们在黄为的公司投了资，有时父亲还亲自与他一道去洽谈生意。与刘强相比，青青觉得：黄为看重的是生意和赚钱，以及她父母在市内的人际关系；其内心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到第一位。每次与自己见面都显得匆匆忙忙的，总是说还有事情急着要去办……

这时，思绪纷乱的青青正伏在窗前的写字台上，忧郁地望着闪闪烁烁的星空，思念着刘强，回味着与他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几度春秋，几番柔情，犹如过眼烟云——她在内心暗自思忖：难道这一切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他上次的来信是他的本意吗？从那次离开小站时，她目送刘强离开时，余光下，她看见了刘强背对着她哭泣的背影，青青的心里有了否定的答案。

美丽星空图

看着天空的星星，她暗自下定决心：

一定要找回他们的过去！绝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