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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山
张步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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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柳三霸街,小庙养伤
1944年10月1日,农历八月十五,杜边村发生了一件在世人看来不算太大、但是却扰动了全村人的惊天大事:昨晚半夜时分,有人悄没声息地把一坨黑乎乎的东西丢在堡子南城门的门洞子里。
随着此起彼伏的雄鸡啼鸣,中秋前夜的月色渐渐退去,这坨黑乎乎的东西在微弱的晨曦中蠕动了几下,随即又沉寂下来。
太阳升起一丈高,晨起劳作的农人们陆续赶回家里吃早饭,这正是人流最旺、最易聚集的时候。那坨大弯虾似的东西忽然伸展了几下,露着破棉花的袄、一端伸出的脚、另一端晃动着的头……原来他是一个活物、一个被遗弃的人。
估摸着到了该动身的时候,那个活物拖着一条断腿,一爬一蹭地挪到了城门口大马路的正中间,摆开自己的摊子,拿出随身携带的道具。
他从破麻袋里掏出一个很粗的喇叭,把伸缩杆拉到大约五六尺长的极限,对着嘴死命地吹了起来。呜呜呜的响声没有音调,没有起伏,酷似藏族喇嘛庙里、惩罚犯戒者仪式上、发出的那种声音,单调、沉闷、悠远,尤其令人心悸、恐怖和不寒而栗。
正在吃饭的人们,立刻放下碗筷。有的刚刚走出街门来不及回家,端着手中的大老碗,纷纷跑过来想看个究竟。
东马道的冯春生,听到呜呜呜的响动,又害怕又好奇,摇着游伯的一只手要他起来。游伯说:“那就是个吃叫街的,有啥子看场?”游老汉嘴里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放下了手中剁柴的砍刀,从坐墩上站起来,牵着春生的小手,向城门洞走去。低头正在盆里吃食的小黑看见主人往外走,立刻跟上,在春生的腿脚边上蹦蹦跳跳地跑着。
探究竟的、看热闹的,很快就把这个叫花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开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个叫花子,敢跑到城门口来耍死狗,真是吃了豹子胆。”
“把这狗东西砍了喂野狼,看他还敢不敢再撒野!”
“干脆就近把他丢到旁边的涝池里,省得脏了城门和街道。”
……
听到村民们的议论,这叫花子着实有点心虚。那张被垂下来的乱草一样的头发遮盖、糊满黑垢痂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的表情。他深知他和眼前的村民正在进行一场掰手腕的角力。这是力量和心气的较量,你要来硬的、横的,我就来个不要命的,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怕谁?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喇叭,迅速脱去昨晚裹在身上御寒的破袄,露出酱红腊汁肉一样赤裸的上身,随手从胯下的麻袋里掏出寒光四射的四把菜刀——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双手各捏两把,左右开弓,用刀面轮流拍打自己的前胸。随着刀面碰撞发出锵锵锵的金属撞击声,他的嘴里同时啊啊啊地不断嚎叫。几个回合下来,他的前胸由红到紫,渗出了鲜血;头上、后背、全身冒出虚汗,现场的恐怖气氛随之被推向了高潮……
自古以来,凡是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总免不了有人乞讨。然而这乞丐也有不同的层次:一般沿街乞讨的人,展示给人的都是软弱、祈求、可怜的形象,以求唤起施舍者的同情和怜悯,人们把这种乞食者称为叫花子。眼前这种死皮、无赖、“死狗”,则以自戕、威逼的伎俩,通过制造恐怖气氛获取他需要的东西,老百姓把这种人叫做“吃叫街的”,当然吃叫街的归根到底还是乞丐。
既然同是乞丐,人们对他们的态度有时往往大相径庭。
人群中有同情者说:“蝼蚁尚且贪生,吃叫街的也是一条人命,哪能随便胡来?”
平日里经常行善的人说:“给他一点吃的,打发他好生离开不就完了。”
更有信佛的说:“阿弥陀佛,欺凌弱者为恶,杀生更是罪过。”
恰在这时,有一顶红轿子选了八月十五的吉日,正待出城去迎接新娘子,却被堵在南门出不去。于是便有人连喊晦气;可是人群里竟然有人大声反对:“结婚是个喜事,还盼来个叫化子哩!”“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听到这样吉祥的话语,抬轿接亲的人,便不再为所谓的晦气霉运所纠结,转身从北门洞走出去,继续完成他们喜庆的使命。
……
王保长和韩大山,从层层包围的人墙分开一条缝,走到圆圈内层。吃叫街的双手停下,抬头打量片刻,迅速猜出到场的两位一定是主事人,随即便停止了自虐的行为。
“你叫什么名字?”王保长问。
“柳三,大名柳芳洲。”
“家住哪里?”
“柳家湾。”
“柳家湾在哪里?”
“柴冈乡。”
王保长弄不清这家伙到底是傻还是故意捣蛋,有点愠怒地大声问:“柴冈乡在哪里?哪个省、哪个县?你能不能由大到小,按着省、县、乡、村的顺序,清清楚楚地往下说?”
“河南省——扶沟县——柴冈乡——柳家湾。”这时候,人们才弄清楚,这家伙原来是个河南逃难的。
“给你点吃的,吃饱了肚子快点走!”王保长拿出一个包谷面蒸馍递到他沾满汗渍的手里,围观的村民有人扔给他杂面锅盔,有人把碗里吃剩的小米、包谷糁子稀饭倒进他身边的大搪瓷缸里。他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很快填饱了肚子。
王保长催他快走,他说左腿断了。韩大山撩开他的裤子查看后,告诉王保长确实伤势不轻,没法行走。
保长又问他怎么来的,他说他们的同伙把他送来丢在这里;问他的同伙在哪里,他说他们撂下他就走了,现在不知去向。
“那你打算怎么办?”王保长继续问。
“我想暂时留在村北的玉皇庙里养伤,等腿好了就离开。”原来这家伙有备而来,早就和他的同伙预谋好了。
柳三想留在玉皇庙养伤,这么大的事他王保长可不敢做主,他对大山说:“你去找二先生,把这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看他是个啥主意。”大山走了,他就搬个小凳子坐下来继续和柳三交谈。
王保长心里纳闷,这么一个穷酸落魄的叫花子,咋还能有“柳芳洲”这么一个如此富有诗意的大名?他们交谈的话题,很自然地,先从这里开始。
这柳三在来杜边村的问题上始终躲躲闪闪,含糊其词,肯定有什么隐瞒,说不定还有啥难言之隐。但是一谈到自己的姓名、家世,却十分地爽快利索。
柳三出生在河南省扶沟县柳家湾。他满月后不久,父亲为了给他讨个好意头,就抱着他去找本村最有学问、最有名望的柳秀才,求他给孩子取个有文化的名字。这柳秀才正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吟诵崔颢的《黄鹤楼》,刚好读到“芳草萋萋鹦鹉洲”一句,随口说道:“择运不如撞运”,这“芳洲”再冠以依依杨柳,意境多美呀,干脆就叫“柳芳洲”吧。他老爹大字不识一个,更不明白秀才吟诵的是啥东西,只觉得“运”呀、“美”呀的,一定错不了。于是就把手里提来的一篮子鸡蛋放在秀才书桌上,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当然这“芳洲”是个官名,是等着孩子上学和长大了干大事情的时候才能使用的。至于小名,那是越丑越贱反而越好养,父母商量后说,就叫“狗娃子”吧。待到年龄接近成年,老叫狗娃子总让人觉得不雅,邻里乡亲因为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便习惯地称他“柳三”。
其实,柳三的话真真假假。对于名字的来历,他实话实说,因为这毕竟还带有一点传奇和荣耀的味道。可是,对自己的劣迹,他肯定讳莫如深,否则,他就不可能在此立足。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谁会心甘情愿地揭自己的疮疤呢!
柳三上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人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柳三的家境虽然算不上富裕,可爷爷在世时,还是百般地宠着他。三四岁时,只要带他上街,街边小摊上的小吃、玩具——蒸馍、粽子、炸糕,皮球、弹珠、口哨等等——只要他喜欢的,就随手去拿。爷爷呢,跟在屁股后面,顺手去给摊主交钱。别看这只是三两个麻钱的小账,在乡下人眼里,也是令一般家庭张口咋舌的。
村里人看见这阵仗,都说:“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如此惯养下去,这小子将来准是个混世魔王。”
这话不幸而被言中。七岁那年,他到隔壁院子里玩耍,偶尔从门缝里看见本家二大爷,往神龛的旮旯里藏钱。事后,他趁没人注意,悄悄摸进屋里,一下子就拿走了五块钱。天哪,这可等于要了二大爷的命。要知道,老爷子一副小担,走街串巷,卖点香烟、洋糖、干果,针头线脑之类的小东西,最多也就赚点小钱,让一家人能够沾上点油盐酱醋。五块钱,老汉连进货的本钱可都搭了进去。
贼赃最终还是追到柳三头上。尽管是本家大爷,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无奈之下,柳三的奶奶拿出一支银簪子,才把这件事摆平。
事后,村里人又开始议论:“小时能偷一根针,长大敢夺一条命。”从此,柳三偷窃的名声在村里人人皆知,人们不得不防。大家都说:“昔日道不拾遗,今日家家防狗——柳三的小名可不就是叫‘狗娃子’嘛。”
更出格、更令人不齿的事情还在后头。
村里的娃娃小时候都玩过过家家,柳三当然也不例外。16岁那年,他忽然觉得浑身躁动。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用糖糕把村南头一个女娃骗到废弃的砖窑里,对她说:“小时候咱们过家家入洞房,那都是假的,你知道真的有多好玩吗?不信咱俩试试。”这女娃当时才14岁,懵懵懂懂。他一阵折腾,竟然把人家的下身搞出了血。他低头一看,也被吓坏了,撒丫子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女方家追上门来威胁说:“你坏了我娃的名声。若不赔偿,我们就要告官。”
为了息事宁人,柳家赔了对方二斗麦子,才私下里掩盖住这桩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
到了25岁那年,柳三的父亲病故。再过两年,日本鬼子攻陷徐州,郑州危急。蒋委员长决定“以水代兵”,下令扒开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河南岸的尉氏、扶沟、西华等县瞬间成为一片泽国。母亲年迈,不愿拖累儿女,强逼柳三带上小妹逃生。与河水赛跑的逃难人群,和泛滥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走出家门没有多久,兄妹二人就不慎走散了。柳三跟随着人潮,一路辗转来到洛阳,鬼使神差地认识了一个文物贩子。此人见柳三机灵善变,有心收他作自己的跟班徒弟——每次出手重要物件,他都让柳三拿上赝品先打探虚实,摸准了对方的底牌,再伺机出货。几次交易下来,柳三顺风顺水,颇为得意。
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当他们进行一次重大交易的时候,被驻守洛阳的一个国民党连长狗拿耗子,抓了个正着。之所以说他们“狗拿耗子”,只因为这种抓文物贩子的事,只能由警察局去干,军队压根儿就不应该伸手。可当时正值战乱时期,驻守当地的国军,那就是天王老子爷。为了中饱私囊,干点黑吃黑的勾当,就成为来钱的一条最佳捷径。
连长轻车熟路,第一轮审问,就看出谁是老板,谁是马仔。所以,对柳三的师傅看守特严。不过这种久经沙场的惯犯,早就给自己留了后手——他让柳三事先秘藏了一件小小的古玉佩件——危机时刻贿赂看守,伺机脱身,然后到外面找人救援。只要交出像样的真品,当兵的得了钱财,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柳三第一次被关进班房,几乎吓了个半死。等他灵醒过来,按照师傅交给他的锦囊妙计——其实当兵的本来也是欲擒故纵——果然很顺利地脱身走出军营。一旦自由,这小子就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哪里还能想得起师傅下一步的安排。他慌不择路地奋力狂奔,当晚就爬上了一列西去的货运列车,直奔西安。
陕西和河南两省东西相连,地利条件却大相径庭。陕西南有秦岭屏障庇护,北有黄河大湾环绕,中间有潺潺渭河水滋养,特别是关中平原富甲天下,社会稳定,孕育了历史上深厚的文化,和十三朝文明古都。
地处黄河中下游的河南,一马平川,河堤决了修,修了又决,河道忽而向北,忽而又改道向南,几千年来,黄泛区的老百姓苦不堪言,逃难几乎成了一种常态。就连历代帝王、朝廷也为此绞尽脑汁,终究束手无策。近代以来,加上战乱、天灾、虫害,老百姓便总结出对民生危害最甚的四大灾害“水旱蝗汤”——其中的水灾、旱灾、蝗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然无需多作解释;至于那个“汤”,却是意味深长,意在讽刺横征暴敛的国民党将领汤恩伯。
水往低处流,人往富处奔。自从陇海铁路修通以后,生活的反差,加上交通的便利,难民潮由东向西,从黄泛区流向关中已成自然之势。因为客车有其严格的自我封闭系统,故而,扒乘货运列车似乎也成了一种惯例。
当年修筑陇海铁路,除了工程技术人员,干苦力的民工大多数来自河南。铁路竣工通车,需要在沿线留下一定的管理人员,熟悉铁路的民工于是便有了更多的留守机会。这些留下来的人,结婚、成家、再加上亲朋好友相互介绍、帮衬、提携,日积月累,河南人便在西安城不断扩大势力,开拓出自己的地盘。西安火车站的铁路道北,由于交通相对闭塞,生活多有不便,当地人除非不得已,一般不愿在此定居。这样的环境,却恰好为河南难民提供了生存条件。
月是故乡明,人是乡党亲。难民们到了西安,在城墙边挖个小洞,用烂木头破布搭个窝棚,出去捡些破烂,再不行就沿街乞讨,起码可以糊口不至于饿死。年深日久,活下来的人逐渐地融入开拓者的行列,为他们扛活打工,打杂帮闲。混得好的,甚至也尝试自己摆个小摊儿,卖点香烟零食,开个诸如胡辣汤、烧饼、烩面等等独具河南口味的小食店。数十年间,道北居然形成了一个城中之城——河南城。在这个“飞地”之中,他们不仅在人口、饮食、习俗等方面占据了优势,甚至语言,也能够和西安官话并行不悖,平分秋色。就连在本地出生长大的西安土著的孩子,也和西安出生的河南后裔一样,都能够同时操一口流利的西安话和河南话。
柳三初来乍到,像一个随水漂游的浮萍。生活无处着落,每日只能在街面上游荡、讨口、捡破烂。一天,他实在饥饿难忍,壮着胆,悄悄跟着一个小叫花子,走到一间烩面馆子门口。当他刚刚伸出挂在腰间的搪瓷缸子,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粗鲁的呵斥——“这是俺的饭馆,你怎么进来了”——接着一口粘稠腥臭的唾沫立刻飞到他的脸上。
“咋啦,恁是这儿的掌柜?”柳三抬起头,畏怯而又狐疑地抬头望着这位站在他面前的、衣着并不十分光鲜、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中年汉子。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那汉子回答。
“那你是这里的伙计?”柳三继续问。
“什么伙计。”对方答。
“那一定是打杂干活的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拜(别)再啰嗦了。”一边说着,那汉子拽着柳三的衣领,把他拉到距离烩面馆稍远的空旷处,继续说,“在饭馆讨吃比不得在大街上向行人乞讨。你知道不,我在这里讨饭,是向丐帮老大交了保护费的。今天我教着你点,让你懂得丐帮的规矩。”
柳三直到这时候才弄明白,这汉子既不是饭馆的主人,也不是仆人和杂役。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同属一个等级,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叫花子。可是人家既然交了费,讨饭的权利自然便归他所有,其他人当然不可随意侵犯。
柳三被一巴掌打得懵了好一阵,从此却也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头脑开始清醒起来。原来这大西安城与他们扶沟乡下竟然有天壤之别,连怎么讨饭也得从头学起,他于是开始琢磨自己下一步应该如何行动。
他在道北的大小街道上不断地转悠,开始留心各种各样的饭馆,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把这个区域大小饭馆的位置、经营品类、整体数目,大体上弄了个心中有数。接着又反复仔细地观察进出讨饭的同行,发现正如打他的那个汉子所说,每个饭馆因为大小和品类不同,都有几个相对固定的“常客”。最后,他开始寻找那些年龄较小、不大懂事的小叫花子,打探和跟踪他们的住所、他们的同伙、人员的多少,尤其是他们的首领是谁。几个月之后,他基本上弄清了,丐帮虽然有大有小,但是真正形成势力的也就那么三四家,而且许多小帮主一般都依附于有势力的大帮主。选定目标后,他开始主动讨好接近一个丐帮的小头目,慢慢地和他混熟,甘愿当他的小马仔。
“拴哥,我想正式入伙,恁能不能给我引荐?”一天,柳三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直接对拴柱提出了申请。
拴柱说:“老哥我引荐你没问题,但你得按规矩来。”
柳三问:“这个一定。兄弟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烦老哥恁指教,帮里都有哪些规矩?”
“进门以后的规矩确实不少,我一时也记不全,当然最重要的是绝对服从帮主老大;眼下最要紧的是纳投名状!”
“啥是纳投名状?”
“就是行进门礼。”
“怎么个行法?”柳三急切地问。
“交一块大洋。”
“……”听到这里,柳三犯了难。他从家里逃难出来,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不仅家人全部走散,母亲是死是活,至今没有音信,自己能捡一条命已是万幸,到哪里去弄这一块大洋,于是灰心丧气地继续探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通融?”
拴柱沉默片刻说:“那就看你能不能贡献一份像样的战功啰。”
弱肉强食,即使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叫花子也不例外:丐帮的地盘和势力范围是靠实力打出来的,帮主的座椅是征服一个个强手让众人服软才能获得的。
在拴柱的带领下,柳三一次又一次地参与到搏斗的漩涡之中,他虽然并没有什么武功,但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神圣目标,冲锋陷阵时却表现得十分勇敢。然而勇敢并不是战功,所以他尽管伤痕累累,轻伤不下火线,半年过去了仍然没能如愿以偿。
柳三终于等到了一次大战的机会,那是两个大丐帮为了争夺一个新开张的大饭馆“所有权”,进行的最后一次决战。当然丐帮打斗也有他们的规则和默契,打归打,但必须以不死人为底线。场子要远离饭馆,选在郊外;伤了人后果自负,不张扬,不报警,不追究对方责任。说到底一句话,不能引起官方和社会的注意,以免坏了大局。
战端一开,双方的两个高手对阵,胶着在一起难分胜负。柳三被等同于一块大洋的战功所鼓舞,猛然竭尽全力冲上去,死死抱住对方武士的一条腿,尽管被拖在地上转了四五个圆圈,凭着他那从小练就的“死狗”脾气,依然没有放手。眼看着胜利在望,对方人群里忽然冲出另一个小叫花子,手起棍落,咔嚓一声,木棍断成了两节,柳三也啊呀一声大叫,真的像一条死狗似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此大的动静,显然后果难料,对方情知不妙,呼啦一声作鸟兽散去。
柳三的左腿断了。老大虽然同意他入伙,可他眼下毕竟成了无用之人。常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柳三的伤腿能不能彻底治好尚在两可之间。老大交代拴柱找人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躺在帮里养了十来天,向他传授了下一步如何生存的秘籍,并且打探到一个离城较远的去处。拴柱就和几个兄弟用架子车把他拉到南山根儿,趁着夜深人静时分,把他丢在杜边村城门洞的台阶上,并且说,过段时间抽空再来看他。于是便有了我们开头所见到的那一幕。
二先生的庄院坐落在北门里,堡子城墙的东北角,占了大约半个街区。长长的一院庄子坐东向西,从南北正街一直通到东城墙根底下。高高的院墙比堡子城墙略低几尺,从正面看去,只有一面青灰色一砖到顶的高墙露在外面。墙的周围用精美的人物故事砖雕镶边,正中嵌一个特大号的、用黄铜大圆钉装饰的朱红油漆大门,门的两脚蹲着一对上等青石雕刻的,西北风格的威武雄狮。
大山依照规矩,轻轻地敲开门房的小窗口。守门的杨六大爷和他照了一面,回头向喜娃努嘴示意,喜娃随手把大黑狗项圈上的活扣系在拴狗的铁链子上,便急步走进里屋去通报。
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半扇大门徐徐开启。
大山翘进高高的门槛,迈着沉稳缓慢的步伐,穿过庭院,向厅堂走去。虽然大山对这里并不陌生,但是他仍然像往常一样,感到一种威严神秘的压抑,除了大黑照例的几声吠叫,整个深宅似乎静谧得让人心里有点发瘆。
二先生已经用过早膳,按照平日的习惯,应该到了他外出透气和晨练的时间。听到喜娃说今日堡子里有事,他破例坐在厅堂正中那个雕花红木靠背椅上,悠闲地品着杯子里浓浓的酽茶,静静地等着将要进来的人。
大山走进厅堂,向主人请过安。二先生轻轻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问:“今天又有啥事?”大山按照王保长的嘱咐,把柳三在南门口撒泼、耍赖、吃叫街的前后过程详细地学说了一遍。
先生问:“王富民怎么说?”这王富民就是王保长。
“他让先生您拿主意。”
“有没有愣娃子动粗打人?”
“倒是有人拿指头戳戳、骂骂,叫嚷着要把这个无赖撂到涝池里去,因为保长和我到的快,还没来得及动手。”
“没有弄出乱子就好。”先生知道事情并没有闹得不可收拾,心里舒了一口气,接着嘱咐,“千万不能死人!”
“为啥不想办法把他打发走?”先生一边思索着一边说。
“我仔细查看过他的伤,这个无赖确实断了一条腿没法行走。”大山有点为难地嗫嚅着,“他想暂时留在玉皇庙养伤,王保长想讨您的示下,问这事咋办?”
“玉皇庙空着没有?”先生继续问,“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玉皇庙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闲散人员再住了。”其实大山虽然讨厌吃叫街的无赖,但从内心深处又对柳三多少有点怜悯和同情;再者,他也深知二先生这位远近闻名的绅士,历来看重自己在本乡本土积累起来的扶困济危的名声,他在心里揣摩着二先生十有八九不会同意用暴力驱逐一个走投无路的叫花子,于是大胆地回答,“我觉得暂时让他留下来先养养伤,等他的断腿好利索了再作下一步的打算,顺便也为咱杜边村的子孙后代多积一份阴德。”
“好,就按你说的,先留下养伤。”
柳三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在西安道北拼掉半条腿入了个帮,实际得来的却是一场空欢喜;反过来,在杜边村撒泼耍赖吃叫街,却得到了一个正常人的礼遇。再往后,杜边村最终多了一个在册村民。不过除了官方登记,几乎没有人知道柳芳洲这个文绉绉的官名;偶尔有点修养的人会叫他柳三;大多数乡党呢?由于吃叫街所留下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几乎异口同声地直呼他“柳死狗”——关中人口中的“死狗”,实际上就是官话里的“无赖”;“耍死狗”当然也就是“耍无赖”了——说来也巧,这个“柳死狗”的诨名,却正好在冥冥之中暗合了他爹妈留给他的那个“狗娃子”的奶名,这也许就是一种天意。
看完热闹,春生回到家,把这个故事有声有色地讲给他的父亲。父亲那个神秘的记事本上,从此又添上了一段话:“三十三年八月十五,经二先生首肯,在南门口吃叫街的柳三,暂住玉皇庙疗腿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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