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的发达
作者:小泉八云字数:8276字

神道的发达

斯宾赛认为众人所崇拜的伟大的诸神——作为天地的创造者,或作为地、水、火、风等宇宙的原素,而在民众的想象中描画出来的诸神——代表着后来成为祖先礼拜的神。此说为今日一般人所公认。在原始社会尚未有任何重要阶级区别发达的时代,众先祖之灵被认为是差不多一样的,后来随社会本身的发达,才区分为大小各样的种类。结果,对于某一个祖先之灵或某一团之灵的礼拜,胜过了其他所有的礼拜,于是发展了最高的神或几个最高的神群。不过祭祖的分裂,是采取各种方向的,我们必须这样理解。父子相传从事于同一职业的家族的特别的祖先,也会发达而为主宰该职业的守护神——即成为职业及组合的保护神。依种种联想的过程,也会有力与健康,长寿与特殊产物,以及特殊地方的种种的神的礼拜,从其他祖先的祭祀发展而来。关于日本起源的神,如果现有的知识能更进一步,也许可以明白今日在日本乡村被礼拜的众山守护神,其中多数本来是大陆方面的工匠的守护神。不过我以为日本的神话全体,并没有十分越出进化法则的例外。事实上,神道是表示神话性的祭政关系的,其发达可以从进化的法则充分加以说明。

凡神之外,尚有无数优等与劣等之神,也有徒有其名的原始诸神——这是在混沌时代浮上众人脑海的幻影,也有造成土地形态的创造天地之神。有天地之神,也有日月之神。主宰人生善恶一切事物的神,也不可胜数,——有诞生、结婚、死亡、贫富、健康、疾病……等之神。一切这样的神话,如果假定它是从仅属于日本的古代祭祖发达而来,未免有点牵强。宁可这样说,这种神话的发展,大概是在亚洲大陆开始的。不过国民祭祀的发展——成为国家的宗教的神道及其形式——严格地说,是日本的。这个祭祀,是代代天皇对于其血统所属的诸神的礼拜,——即“皇室祖先”的礼拜。

我们认为日本的祖先礼拜的发达过程,和阿利安民族的祖先礼拜的发达过程有着同样的阶梯。我们可以假定,当初日本人种从大陆渡来到现在的岛国时,带来了祖先礼拜的粗略的形式。这个形式,大概不过是在死者的墓前举行的仪式及祭品。后来国土为许多氏族——这些氏族各有各的祖先祭祀——所分割,所有属于一个氏族的一地方的人,便加入该氏族的袓先的宗教中,于是成立了几千个氏神的祭祀。后来受大陆的影响,在家中礼拜祖先的形式,代替原始的家族祭祀而成立。从此供给祭品与祈祷,都在家庭中按时举行,在家庭中,祖先的神牌就代表了家族的死者的坟墓。不过现在在特别的场合,也在墓地进荐祭品。而三种神道祭祀的形式,和佛教传来后的后代的形式一齐存在在现在。这形式又支配着今日国民的生活。

一切神道的传说,成为一个神话的历史,而由同一个传说的基础来说明。全神话包含在两本书里面,这两本书都有英译本。最古的一本叫《古事记》,在西历七一二年时编成。另一本叫《日本纪》,较前书为厚,大概在西历七二〇年时编成。两书都称为历史,但大部分是神话,两书都从创造天地的故事开始。据说两书都是受天皇之命,根据口传编成。又据说还有一部在七世纪时著作的更旧的书,但湮灭不传。因此现传的两部书,不能说是怎样古的书,但两书都载有极古的传说——大概几千年之古的。《古事纪》据说由记性极强的老人口授而写成。神道学者平田,认为这样传下来的传说,是特别可靠的。他说:“凭记忆而传给我们的,这样旧的传说,特因其为记忆所传,反而远较文书记录详细。而且在未有托文字记忆的习惯的时代,人的记忆力一定远较今日为强,观今日目不识丁者,凡事诉诸记忆,亦可为此事证。”吾人对平田确信口碑不变,不禁微笑。不过我相信民俗学者在旧神话的特质中,容易发现其为极旧的东西的证据。两书受有中国的感化,但其中某一部分,据我的想象,有中国书籍所没有的特殊性质——有其他神话文学所没有的原始的素朴的趣味,怪异的趣味。例如世界的创造者伊邪那歧命,为叫回死了的配偶(伊邪那美命)而赴黄泉的一段故事,我们认为是纯粹日本的神话。其故事的古朴,凡是研究该书的逐字译的人,一定会感觉到的。我现在据各种译文(关于这各种译文,参照阿斯顿的《日本纪》的翻译第一卷),将这传说的大意记在下面。

火神迦具土生时,其母伊邪那美命为火所伤,毁容而亡。伊邪那歧命怒曰:“岂可为一子而丧吾爱妹。”命乃匍匐于其妹(伊邪那美命)之头,又匍匐于其足,悲泣甚哀,泪滴而为神……

后来伊邪那歧命逐伊邪那美命之后,赴亡者之国黄泉。伊邪那美,丰采如生时,敛帐下堂来晤,二人遂相与语。

伊邪那歧命曰:“可爱年轻之妹!吾为汝悲故来。可爱年轻之妹!吾与共创之国,迄未完成,盍偕来归,以竟斯业。”

伊邪那美命答曰:“吾所为敬之君乎!惜矣,君来稍迟!妾今就食于黄泉之灶。然可爱之君乎!妾为君来特喜,愿偕君同归生命之世界。今妾往晤黄泉诸神,与议此事。君其待于此,勿来见妾!”

语讫,遂去。及稍迟不归,伊邪那歧命等候甚急,拔其左发木梳,折其一齿燃之,往觅其妹。及见,伊邪那美命全身肿烂卧蛆中,八雷神坐其上……伊邪那歧命见状大骇。伊邪那美命起立而呼曰:“君辱妾矣!奚不守妾言?……君既见妾裸身,妾亦须睹君此形。”

语讫,命黄泉丑女,往追伊邪那歧命,欲杀之。八雷神亦追命,伊邪那美命亦追之……。伊邪那歧命拔剑,且挥且走。众追之急,命取黑鬘掷之,鬘变而为葡萄,丑女拾而食之,命乘间急逸。众仍紧追不舍,命乃拔梳掷之,梳变而为笋,众丑女拾取贪食,命乘隙逃抵黄泉之口,举千钧之石塞之。命乃立岩后议仳离。

伊邪那美命立岩后呼曰:“爱妾之命乎!君若为此,妾将日日绞杀汝千人。”

伊邪那歧命答曰:“吾所爱之年轻之妹!汝若为此,吾将日日生子千人……。”斯时,括姬之命前来,与伊邪那美命若有所语,伊邪那美命颔之,倏忽不知所往……。

这神话的可惊的素朴之点,我未能表现出来,但那悲哀与噩梦般的恐怖不可思议地混合着的地方,十分够表现其原始的性质。那实在是人常见的梦——自己所爱的人,变成可怕的样子的噩梦,表示一切原始的袓先礼拜关于死及死人的恐怖,在这一点上,有特别的兴趣。这神话的哀愁与可怖,无限怪奇的空想,在极度憎恶及恐怖时仍旧不忘有礼的恩爱的话——我们确实感觉得到这都是日本的。《古事记》和《日本纪》中,还有许多和上述故事差不多同样显著的神话。这些都和明朗的温情的传说混在一起,甚至于使我们感觉到这些并不是同一人种想象出来的东西。例如《日本纪》第二卷中魔石,到龙宫去的故事,都有印度神话的风味。《古事记》和《日本纪》里面,是有好像是外来的神话。总之,讲神话的几章里面,有若干须要解决的新问题。除此以外,这两本书都能助我们了解古代的习惯与信仰,但其他诸点并不怎样有趣,概括来说,日本的神话是没有趣味的。不过这里并不须要来谈神话的问题。因为它和神道的关系,可以拿极简短的一章来总括——太古之初,既无力,亦无形,世界是没有一定的形态的一块东西,像水母一样浮在水上。后来不知道怎样,天和地分开来,有朦胧的诸神出现,而又消灭。最后出来了男性的神和女性的神,生出万物,赋与形态。由这两位神,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生出日本的岛,以及种种的神和日月的神。这些创造的神们,以及他们所创造的神们的子孙,就是神道所礼拜的八百万(或八千万)个神。这些神有的到高天原去,有的留在地上,成为日本人种的祖先。

这就是《古事记》和《日本纪》的神话,写得十分简洁。最初好像认为有两种神,就是天的神和地的神。神道的祝文,就表示这个区别。不过这神话的天神,不一定代表自然现象,而认为实际上就是天的现象的神,却与地神同列——因为“生”在地上——这是很妙的事实。例如说日月是在日本生的——后来才举到天上。太阳的女神天照大神是从伊邪那岐命的左眼生出来,月神月读命是从伊邪那歧命的右眼生出来。这两个神是伊邪那歧命从黄泉回来在筑紫的岛的河口洗身时生出来的。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的神道学者,除了他们偶然生出这一点以外,一概否定天神与地神的区别,而在这混沌的空想里面,建立了多少秩序。他们神道学者又否定了自古有的神代和人代的区别。依他们说,日本的最初的统治者是神,但后代的统治者也是神。整个皇统,所谓太阳的苗裔,是从太阳的女神连绵传下来的一个血统。平田这样说:“神代与人代之间,然任何确切的分界线《日本纪》中那样的区别,一点也没有正当的理由。”这话里面含有一个教理,就是说日本全民族是神的血统。因为根据旧神话,最初的日本人都是神的子孙。平田大胆地采取了这个教理。据平田断言,所有的日本人的起源在于神,因此日本人优于所有其他各国的人。平田甚至于说,要证明日本人属于神的血统,很容易,他说:“随琼琼杵之尊(太阳女神的孙,皇室的建立者)而去的神们的子孙——以及代代天皇的子孙,赐姓平、源等降居臣位的人——逐渐繁衍。日本人的多数,究竟从怎样的神传下来,不能确实知道,但他们都有部族的名,这是天皇所赐的。专门研究宗谱的人,能从人的普通的姓,知道这个人的极远的祖先是谁。”这样来说,所有的日本人是神,其国当然是神的国——因此叫神国。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平田的话完全照文字理解呢?我以为应该这样理解。平田给与日本人以神性,这事从人的道德性及体格的虚弱来看,应该认为是什么意思呢?在这问题之中,关于道德方面,可以拿神道的邪恶之神来说明。这个神据说是“从伊邪那歧命到黄泉时,身上所沾的污秽发生的。”关于人的体格上的虚弱,可以拿皇室的神圣的建立者琼琼杵命的传说来说明。当时长命的女神岩长姬命被送给琼琼杵命做妻,不料他见姬面貌不扬,便拒绝了,这个不明,招致了“人的现在这样的短命”。大抵的神话,都说当初的族长即统治者是非常长寿的。越是追溯神话的历史,主权者的生命越是长。日本的神话也不在例外。琼琼杵命之子,在高千穗之宫活了五百八十年。“但比起他以前的人这个寿命还是短的”,平田这样说。后来人的体力渐衰,生命渐短。不过虽然在所有点上堕落了,日本人还有着可以证明为神的子孙的形迹。日本人死后进入更高的神性,但并不完全拋弃这个现世……这就是平田的意见。由关于日本人的起源的神道的学说来讲,这样赋与人性以神性,似乎有所矛盾,其实不然。近代的神道学者,将一切起源归于太阳,但在这教义里面,将会发现科学真理的萌芽吧。

在日本的文学家中,平田最能使我们了解神道神话中的祭政制度。他能使我们了解和日本社会的旧秩序一致的祭政关系,很能满足我们的期待。社会的最下层,有只在家家的神坛或墓地被礼拜的一般民众的灵。其上有同一氏族的神即氏神。这是今日当做守护之神而被礼拜的古时统治者的灵。平田说,一切氏神由出云的大神——大国主神——来支配,而“氏神都代表大神统治众人的生前、生后及死后的命运”。这是说,普通的亡灵,在生人所看不见的世界,服从氏族的神即守护之神的命定,生时团体中的礼拜,仍旧维持下去。下面几句话引自平田的文章,颇饶兴趣。这几句话不独表示个人与氏神间的关系,又谈到一个人离乡背井,会怎样受到世人的非难——

“人要迁居他乡时,这个人最初的氏神,必须和迁居地的氏神订立协定。这样的时候,必须先和旧神告别,来到新的地方,必须尽早到新神的祠宇参拜。一个人更换居住的地方,表面的理由,自然不少 ,不过实际的理由,是因为这个人触怒了氏神,因而被逐,或者是别地方的氏神来交涉,要使他迁居……”

这样讲,那末各人在生存中以及死后,都是氏神的臣下或仆人。

这些氏族的神,本来有种种阶级,恰如统治者与领主有种种阶级一样。在普通的氏神上面,有在各地方主要神道神社被礼拜的诸神,这些神的神社,叫做“一之宫”即第一级的神社。这些神从前大抵是统治比较大的地方的诸侯的灵。但不一定完全是这样。其中也有地、水、火、风等原素和风、火、海等之力的神,以及长寿、命运、收获等的神——这些神的真正的历史,已被遗忘,但也有本来大概是氏族的神的诸神。但在一切其他神道的神的上面,有皇室祭祀的诸神,即天皇的祖先。

旧日本的生者之神,当然是御门(天皇)——神的权化,现人神,而其宫殿是国家的最神圣的地方。宫殿内有贤所,即宫中举行礼拜,祭祀皇祖的地方,——和这同样的祭祀的公式,也在伊势举行。但皇室以敕使(现在也是这样举行礼拜)在杵筑,伊势两地举行礼拜,在各处神圣场所,也同样举行。以前多数或一部神祠由宫内省维持。重要神祠又分类为大祠小祠。其中属一等者有三百四十祠,属二等者有二千八百二十八祠。但神祠多数不包含于这分类之中,而由地方来维持。神道神祠之载于记录者,全数今日超过十九万五千。

因此——出云的大国主神的大祭祀不数在内——祖先礼拜有四阶级,即家族的宗教,氏神的宗教,各地方主要神祠的礼拜,以及伊势的国家的祭祀。这些祭祀现在已在传统上结合起来,热心的神道家,将所有的神混在一起,在每朝祈祷中礼拜。这样的神道家,时时又去参拜该地方的主要神,如属可能,还到伊势去巡拜。凡属日本人,一生总要到伊势的神宫去参拜一次,自己不去,便要派代表去。当然,住在远地的人,不能个个都去参拜,不过无论哪一个村,没有不在某一期间内派人到杵筑或伊势去巡拜的。其代表的费用,由各该地方捐款筹集。再进一步,日本人都能在自己家内礼拜神道的崇高的诸神。即在家内神坛上,置有保证神的守护的木牌。这是从伊势或杵筑的神殿得来的护符。伊势的祭祀举行时,这木牌就用神圣的神殿本身的木材做成。原来那神殿依古来的习惯,每二十年翻造一次,拆坏的建筑物的木材,就切成木牌,分布于全国。

还有一种祖先礼拜的发达——主宰诸艺及诸职的神们的祭祀——也特别值得研究。不幸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知道的地方很少。在古代,这个礼拜一定比现在更正确地被规定而被举行。职业是父子相传的,工人结合成同业公会——这也许不妨称为阶级。各公会或阶级,大概各有其守护之神。职业之神有的大概是日本的职业的祖先,有的也许是大陆的——这是带职业来到日本的移居的工匠的祖先诸神。关于这些事情,我们知道的不多。不过职业公会,即使不是全部,至少其大部分在某一个时代,是带有宗教的组织,其徒弟不是单纯地被接入职业之中,同时还要祭祀其神。公会有纺织匠,陶器工,木匠,弓矢制造者,铁匠,造船匠等工匠的公会,这些公会在过去有宗教的组织,只要看某种职业现在也有宗教性质的事实,也可以想得到。例如木匠现在也依从神道的传统而造房子,他们等工作达到某种程度,就穿上神官的衣服,举行仪式,而行祈祷,于是将新房子置于神们保护之下。就中冶刀的职业,自古是职业中最神圣的。刀匠穿着神官的衣服做工,制造优良的刀身期间,是要举行神道的斋戒仪式的。这个时候,炼刀场之前挂着神圣的绳子,这是神道的最古的象征。此时家族中谁都不能进去和刀匠谈话,而刀匠本人除了用圣火烹煮的食物以外,什么都不吃。

不过十九万五千个神祠之数,较氏族的祭祀或职业公会的祭祀,或国家的祭祀等的数为多,其中大多数是献给同一个神的不同的灵,据神道说,无论是人的灵或神的灵,都分为几种的灵,各灵都有不同的性质。这种分开的灵,叫做“分灵”。例如食物的女神丰受姬神的灵,分离而为树木之神久久能智神和草的女神鹿屋野比卖神。神 与人,都有粗暴的灵和温和的灵。因此平田说大国主神的粗暴的灵祀于某神祠,其温和之灵则祀于另一神祠……。我们又须记住氏神的祠,许多是献给同一个神的。一方面虽然像这样重复,增加,但另一方面在主要的神祠里,又一起祀有许多不同的神,因此可以两相抵消。所以神道的神祠之数,不一定表示被礼拜的众神的实数,也不一定表示其祭祀的种类。《古事记》或《日本纪》中所载的神,总在一个地方有他的祠。其他数百个神——后代的许多祭祀也加在内——也都有他们的神祠。例如许多神祠祀着历史上的人物——伟大的大臣、将军、君主、学者、勇士以及政治家的灵。例如神功皇后的有名的大臣武内宿祢(仕于六代君主,活到三百岁),现在在许多神祠祀为长命与大知识之神。醍醐天皇之臣菅原道真,以天神或天满宫之名被祀为文字之神。无论在什么地方,孩子们都把写得最好的字献给这个神,又把自己用旧的笔,放进祠前所置的箱中。曾我兄弟是第十二世纪的有名的悲剧的主人公,同时是勇士,这两兄弟后来成为神,人们为使兄弟和好而去祷告。丰臣秀吉的有力的部下加藤清正,这个基督教耶稣派的强烈的敌人,由佛教和神道两方面拜为神。德川家康以东照宫之名被礼拜。事实上,日本历史上的有名人物,多数有他们的神祠。而从前诸侯之灵,也一定给他的子孙及继承的臣下礼拜。

主宰产业及农业的诸神——尤其是农夫所祈愿的蚕的女神,米的女神,风与天气之神等——以外,国中几乎到处都有赎罪慰藉的神祠。这种在后代成立的神道的神祠,是为了赎偿那些因不幸或不正而受苦的人们的灵而建立的。此际礼拜采取非常奇异的形态,礼拜者求被祭者保护他避免后者生前所受的灾难与困难。曾经在出云见过祀着曾受王侯宠爱的妇女的灵。这个女人为嫉妒的竞争者的术数所乘,自杀而死。故事是这样的:这个女人有极美丽的头发,可惜不够黑。因此她的敌人们便拿她的头发的颜色用做排斥她的手段了。后世的母亲们,如果孩子的发色有点红,便去拜那个神,祈求红发变为黑发,她们拿一束头发和东京的锦画献给这个神。因为这个女人听说是欢喜锦画的。同一地方,又有一个神祠,祀着一个因丈夫离家不归,悲切而死的女人的灵。这个女人曾经站在小山上,望夫归来,她的神祠就筑在这个小山上,她伫立着望夫归来的地点。后世孤守空房的女人,就去拜她,祈求丈夫平安归来……。和这同样的慰藉的礼拜,在普通的墓地也有。公众的怜悯的心,要去祭祀那些因受冷酷的待遇不得已而自杀的人们,或在法律上虽有罪,但事实上由于爱国心及其他值得同情的动机而被处刑的人们。在这些人的墓前,有人进荐食物,有人默默地祈祷。不幸的恋爱者的灵,也会有同病相怜的年轻人来祈愿……。关于赎罪慰藉的礼拜,还有其他的形态须得提起,这就是自古有为动物——主要是家畜——的灵而建立小祠的习惯。这是因为它们生前默默地驯和地工作,而得不到报酬,或者因为它们受了过分的痛苦的缘故而建立的。

还有别种守护神,也得提起。各人的家里以及家的周围,住有许多的神。其中有的在神话里面也写着,恐怕是从日本的祖先礼拜发展的,有的是外国起源的,有的好像没有神祠,有的代表着所谓万物有灵说。这种神与其说接近希腊的Saiuores,不如说接近罗马的diigenitales(生生之神)。井的神水神,食器的神荒神(几乎每家厨房都有献给这个神的小神坛,或者有写着这个神的名字的护符),锅类的神,灶神,户部的神(从前叫冲津彦或冲津姬),化做蛇形出现的池神,米箱的女神,灶神,最初教人用肥料的厕所的神(这个神通常用纸做成没有面孔的小男女形来表现),木材,火,金属的神,庭园,原野,草人,桥,丘陵,森林,河流的神,树木之灵(日本的神话,也有dryads树木的女精),这些精灵,不用说是起源于神道的。又在另一方面,道路主要在佛教诸佛的保护下。关于地方的境界的诸神(拉丁语叫termes),我一点知识也没有。我们只能在离村较远的地方看见佛像。不过无论哪一个庭院,向着鬼门(即恶魔之门)的地方有神道的小祠——据中国的传说,鬼门就是一切坏事走来的方向。这些献给神道的诸神的小祠,被认为可以阻止恶魔进来。对于鬼门的信仰,显然是从中国渡来的。

不过以为家里的每一个部分,每一根梁,每一个家具都有保护神的信仰,是否受中国的感化而发达,倒值得怀疑。总之,我们想一想这个信仰,那末房屋的建筑——只要不是外国式——仍旧是宗教的行为,栋梁的工作包含着神官的工作,这一点也不足为奇了。

来到这里,又遇到万物有灵说的问题。(我以为现代的进化论者,不会还抱着万物有灵说发生于祖先礼拜以前的旧思想——认为无生物有灵的信仰是在人类对于亡灵的思想未发生前发达的思想。)说到这里,在日本,要在万物有灵说的信仰与神道的最下级的形态间划一个界线,就像在植物界与动物界之间加一个区划一样的困难。最古的神道文学也一点也没有给与今日所存在的发达了的万物有灵说的根据。其发达恐怕是非常迟缓,多半是受中国的信仰所感化的。不过《古事记》中说,“光辉如萤火,凌乱如蜉蝣的恶的神们”,又有“使岩石树根绿水说话的恶魔”,由此看来,万物有灵说以至拜物教的思想,在中国的影响时代以前,已有些微痕迹。而万物有灵说和不断的崇拜结合的时候(例如对于怪形的石头或树木的崇拜之念),其崇拜的形式,大抵是依据神道的,此点颇堪注意。祭着这种东西的地方,其前面通常有神道的门,即“鸟居”。后来在中国、朝鲜影响之下,万物有灵说发达的结果,从前的日本人便真以为自己处身于灵与恶魔的世界了。灵与恶魔在潮声,瀑布声,风声,树叶声,鸟声,虫声及其他自然界的一切声音之中,向人说话。由人看来,一切东西的动——波浪的动,草的动,移动的雾,飞行的云,都像亡灵,甚至于不动的岩石,连路旁的石头,也给看不见的严肃的东西注入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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