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由
作者:青埂峰字数:4460字

缘由

十八年前,北胡兴兵五万进犯大燕铜陵,守将见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忙点烽火台报信,狼烟从铜陵飘到朝州,从朝州飘到娄亭,涉越潞水、翻过青葱岭,到了大燕皇城,一直飘到了燕皇扶摇的大殿上。

是打?是和?群臣争论不休,燕皇斜卧王榻,时而缕缕胡须,抚摸一下鬓染,时而整整衣襟,摆弄一下皇戒,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好像这不是他的事,这不是他的国。

“北胡乃虎狼之国、蛮族之邦。据传其国民茹毛饮血、寝不居屋,披着兽皮,长着獠牙,全如野兽一般。无种族,无长幼,无婚姻,无伦常。想我大燕秉承华夏正统,诗书礼仪俱在,以文武安邦,以忠孝立国,良将云集,兵甲之士滔滔不可量计,何患他北胡区区数万人马。此等粗鄙小国,纵使他不来犯我邦,我邦也要承天意、奉皇恩,灭其人寰!”高声阔论的是礼部司丞汪权直,只见他说得慷慨激昂,唾液横飞,手里的符节不时上下翻腾、左指右点,仿若整个朝堂就是他的演说场,意气风发的青春地。

“汪司丞所言好不豪迈!”左谏丞御史肖蔚接言道:“好一句何患他北胡区区数万人马,听闻此言,始知汪司丞对兵事可谓是狗屁不通。”

“你……”,王权直手持符节指着肖蔚,刚要开口辩驳。可肖蔚似乎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不待汪权直说话,肖蔚突然抬高声调道:“金兀洛此次所率五万兵马,乃是北胡兵制改革之后,经过筛选再筛选,凝练再凝练,才孕育出这五万虎狼之师,除地方藩吏、差役、边境驻兵,北胡所能调动的也只有这五万兵马,且全数为骑兵。不得不提的是,这五万骑兵尤为厉害,全部配以弯刀、弓箭、短匕、圆盾,其军队一色骊马,标配黑纱斗篷,打起仗来凶狠迅捷,根本不讲仁义道德、天理人常,只要能以最高的效率杀死自己面前的敌人,他们从不在乎自己采用的手段是高明还是卑劣。军队每到一处,从不做过多纠缠,宛若一阵黑色风暴,所过之处,狂沙卷起,生灵涂炭。因其军队样貌、作战手段,故金兀洛把这支军队冠以。”“黑旗军。”之名。黑旗军成军不久,几场战事下来,便打响了北胡第一精锐之师的名气,且周边各国所属骑兵的作战能力难以望其项背。还有一点值得一说的是,其实这支军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封喉军。”,因其打起仗来专割敌人喉咙,这是最高效、最省力的杀人方法,也是最令人心中生畏、未打先怯的心理恫吓之术,以至于现在和黑旗军对起阵来,还未见其面,军队士气先十去七八,没了士气的军队连草寇都不如,胜负,自是一目了然。”

肖蔚不时斜眼瞟着身旁的汪权直,此时的礼部司丞已是呆若木鸡,尤其是说到“封喉军。”的时候,汪权直更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咽了口唾沫,然后头顶的汗珠就不觉渗出来了。再看看吓得面如土色的群臣,肖蔚很是得意,再也没有比给这些老书虫们迎头一击来得更爽快的事了。

“关于北胡的这支黑旗军,肖大人所言不虚。”,兵部司丞李靖开口说道:“另一方面,自金兀洛实行兵改以后,得罪了北胡不少利益阶层,很多人都对这个初掌兵权的年轻人没有好感,甚至怨气载道,只是碍于金兀洛锋芒正盛,又深得胡王宠信,明里也不好多说什么,可暗里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可以说金兀洛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此时的金兀洛太需要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了,所以此次他才会亲自挂帅,带着他一手组建的黑旗军,誓要打出名气,给自己国内的同僚看,给自己国内的大王看!”

“那为什么不选百图、东陵,偏偏选我大燕呢。”太子姬秦问。

“回太子。”,李靖朝太子行了符节礼,继续道“东陵羸弱,且其国不善兵事,察其过往都是以大国附属国自居。每年规规矩矩地上交贡礼,对其国君、国民来说已是常事,举国上下,全无争强斗胜之心。此等小国,纵是金兀洛赢了,也难以服众。百图地处西方潮热地带,沼泽居多,且毒虫野兽横行,不利于骑兵行进,况且百图和北胡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此战是争名立势之战,并不是单和百图的利益纠纷、生死存亡,金兀洛自然也不会去招惹。独是我大燕,土地辽阔,民丰物阜,军力也尚可一战,有仗打又有钱捞,这样的对手到哪里去找呢!”

“那照李大人看,我大燕到底是和还是打呢?”太子问。

“太子殿下莫急,老臣还有一言。”,李靖再行符节礼,“如今我大燕现有步卒五十万,南境十万,西境十万,东境有驻兵一万,北境十万,除去各州各县守兵,其余十五万都驻守在皇城,隶属禁军一部,这也是我大燕最精锐的十五万步卒,现由明王统领。还有骑兵八万余,其中五万驻守在皇城,其战力和百图相比还是存有一定优势的,但和北胡的黑旗军比起来,实是难以抗衡,皇城骑兵战力尚且如此,地方上零星的骑兵府部更是不堪重用。可以说,大燕境内能调能打的也只有这皇城的二十万兵马,就算倾巢而出,对付北胡的那五万骑兵,胜算也不是很大。这就是我大燕目前的军事力量,太子殿下,老臣说得可还清楚?”

不待太子答话,刑部司丞王林这个急性子再也忍不住,终于发问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主张和还是打呢。”

“和。”,李靖手持符节向燕皇行礼道:“皇上,金兀洛此次南侵,无非是想给自己争些颜面,给自己的大王看,只要凭这一战完全获得大王的信任青睐,群臣自然不敢妄动他,他的地位也就保住了。可以说,此战,他不是抱着必死的杀心来的,他是来做样子的,既是这样,咱们不妨让些城池给他,待他打够了,面子挣足了,自会回去的。如若此时真刀真枪的和他打,搞得金兀洛骑虎难下、有国难回,他势必会狗急跳墙、拼死一战。两虎相争,纵使我方赢了,也是惨胜,届时国势大减,军力重创、民生凋敝无可避免,且我大燕周遭虎狼不止北胡一家,彼时血雨腥风自会紧追不舍,我大燕还能再拿出什么像样的兵马来保家卫国呢?倘若万一……万一……”

李靖说到语塞,谁都知道他的那个万一是什么意思,燕皇更是知道,不过他貌似不太关切李靖的话,只是一心一意地摆弄着他的那枚皇戒,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象征。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李靖这番力谏之后,朝堂上再没人说话。空气开始凝固,原来轻微的燕皇扳弄皇戒的声音此刻变得异常清晰,所有人都在听,竖着耳朵听,听到的却是烽火台里升腾起的烟火声,黑旗军狂乱的马蹄声,百姓的哀号声,不远千里,震耳欲聋。

燕皇突然轻咳了一声,吐出了几个字:“李炎,说话。”,语气显得那么心不在焉,那么轻描淡写。

宰丞李炎的嗓门最高,别看他年过耳顺,体态精瘦,吵起架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糊,他在这个朝堂吵了二十年的架,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对于自己的观点永远都是说辞如黄河水,滔滔不绝,对于反对他的人一直都是慷慨激辩,些许不肯多让。

但这一次,从论战开始一直到现在,他一字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群臣的最前面,手持符节,躬身而立,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但他铮铮发亮、炯炯有神的目光直挺挺地射进他前方的地面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只是在听,在想。

听到燕皇指派,他的反应如往常般迅速,立马向燕皇行符节礼,然后道:“回皇上,今年潞水一带雨水过多,造成其水位暴涨,娄亭、舒州等地受灾百姓已达十余万,南境琼州一带旱情颇重,急需调拨赈灾粮款及委任赈灾专员,北水南调工程因所需钱款迟迟未拨付,现已停滞,西境守兵粮饷已数月未发,已有兵抢民现象发生,还有……”

“行了。”,燕皇摆了摆手,“明王怎么看?”

明王,和燕皇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自幼酷爱兵事,十几岁起便随前禁军统帅王猛南征北战,巩固燕国四方水土。燕皇继位后,明王便接替王猛掌管那二十万禁军,大燕到底战力如何?他是最有发言权的。燕皇对自己的这个亲弟弟更是信任有加,特许其殿上甲不离身,剑不离手。

明王对燕皇行了持剑礼,说道:“回皇兄,所谓国也,气也。金兀洛此举,看似乱我气也,但其必定一而再,再而三,实则断我气也。今纵使我气弱,亦不可让胡人逞其虎狼之威,欺我大燕无人。恳请皇兄赐我兵符,我必能率我大燕将士,将彼等蛮夷赶出铜陵关。”

“好了。”,燕皇打断了明王的话,“今天就到这吧”。说完便起身向后殿走去。群臣疑惑满脸,相顾无言,见皇上已去,此事再议也是空谈,只好各自散去。

从那天起,朝堂上再也没讨论过是战是和的问题,大家都心照不宣,继续忙碌着自己的日子,好像金兀洛率兵南侵的事是假的,好像烽火台点起的狼烟是假的,好像黎民百姓的哀号声也是假的。

金兀洛的南侵就像大燕国土上的一场洪水,来得凶猛,去得也快,从踏上大燕北境到离开,前后不过两月。此间大燕北境兵防收缩,府衙等行政单位内撤,金兀洛的大军所过之处,除了地方上偶有的自发组织的微弱抵抗外,像样的兵事几乎没有。

没有兵,只有民,黑旗军的屠刀照样举起,所过之处,哀鸿遍野,一片狼藉。这个时候,一个大燕百姓的命,抵不上一只羊。

南侵过程很是单调,烧、杀、抢、掠、烧、杀、抢、掠……

最后的结果是,金兀洛携着满车满车的“货物。”风风光光地凯旋,北境幸存的百姓三三两两地又回到了残破不堪的故乡,由少及多,渐渐聚成了村落,修葺他们破败的家园,打垄种地,圈鸡养羊,开始慢慢地休养生意着。

但洪水褪去之后,总会存有一些烂泥,包括原有的、新来的,像吸血的虫,附着在骨瘦如柴的百姓身上,扒开了肉,钻进了骨头里,张开口器拼命地吮吸着。勒木胡,就是这些烂泥中的一块,很平常的一块。

有些农民不堪黑旗军和酷吏所扰,决然离开家园,跑到临近的县,有的渡过了潞水,有的翻过了青葱岭,还有的甚至跑到了皇城。活不下去的家便不再是家了,为了生存,为了一碗水饭,便顾不得落叶归根、家族宗法了,走吧,离开这个长满毒瘤的地方,去吧,去找一个凭着勤劳的双手能吃得起饭的幸福天堂。

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地方吗?身处他乡异地的北境难民们,又有几个梦想成真的呢?时间久了,现实就显现出了冰冷残酷的一面,有些手艺的难民勉强可以混口饭吃,身无长技的只能当起了乞丐,冬寒酷暑、风霜雪雨,斜倚街头巷角,双膝跪地,伏身叩拜,只求路过的仁人善士能给口吃的,暂解饥肠辘辘、腹内空空。人间无眼,但上天可见,这时候的他们,生活得就跟流浪的狗一样,有时候挡了人家的道,碍了人家的眼,还要被毒打一番。

还能活得下去吗?头顶的苍天、脚下的厚土、街上的行行大爷,我还活得下去吗?没人知道这些流民能活过几时,但有人已经知道,他们连做狗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眼看流民越来越多,各府各县应接不暇,盗窃、抢劫、上山为匪者剧增,杀人越货、哄抢商铺事件频出,告罪的折子雪花片一般送到了皇城,朝堂当机立断,颁下了一条法令:大燕北境乡民,擅自跑出本县的,斩!

从此,大燕北境乡民就像被圈起来的羊,被轮着番的剪羊毛。胡人要粮、要牲口、要女人、要孩子,不给就杀;朝廷要的就简单了,只要钱,交不上,投到牢里,关到死!

黑暗的日子无边无际,阴冷,冷到彻骨,潮湿,湿到瘴气横生。大燕北境的百姓还在挣扎,他们像干瘪枯黄的草,被人踩到了脚底下,他们很痛苦,但他们还活着……

活着,一定要活着,不管眼前的困难是什么,只要不死,就有希望,北境的百姓,你们一定要咬牙活着。

慢慢地在百姓中间,蜂起了一个传言,说不日就会有一位青衣将军,胯下赤兔马,手持亮银枪,带领着他的三千将士,赶跑了胡人,严惩了酷吏,然后镇守在此,像守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守护着他们,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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