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田玉莲
山脊那声枪响闷生闷气,像是有人隔着棉被打了一炮——不是土制火药,是正规军的制式子弹。
我数到五,没听见约定的鹧鸪叫,就知道完了。
疤老五肯定栽了。
他拖着那条瘸腿爬了二里地,裤管磨得见了骨头,到底没把后山的弟兄带来。
刚才伤员哨吹的是《杜鹃啼血》,调子没错,可收尾时多了个颤抖的尾音——准是哪个软骨头熬不住烙铁,把换哨的暗号吐了。
那真正的伤员现在怕是都成了血葫芦,在春汛里漂着,喂下游的桃花鱼。
雾水顺着枪管往下滴。
这把1911,吴阿炳送的。覃王八想要也拿不到。
我舔了滴到虎口的,咸的——是汗还是血?
这让我想起去年开春,在沉江渡口抢盐船时,有个小媳妇抱着盐包跳江,江水把她冲成个白花花的人棍,像根泡发的酸萝卜。
现在多半轮到我了。
崖下的灌木丛在晃,可能是人在摸过来,那边的树稍在摇,可能是有人摸上山——我太熟悉这种动静了,跟五八年打饿豺狗时一个样。腰间的铜铃还剩两个,一个是从我男人尸体上摘的,一个是去年端掉公社粮站时,从会计闺女脖子上扯的。叮当,叮当,像在数我的死期。
我摸向怀中的一颗子弹,弹壳底刻着个歪扭的**"春"字**。
这是去年立春,覃王八用猎刀在弹药箱上刻的,他说等开春带我去常德看油菜花海。
风送来股腥味,我这才发现脚边的野山姜丛里,躺着只被流弹打穿肚子的竹鸡,肠子拖出来,像条红绳子。
远处的山岭传来布谷鸟叫,一声,两声——是民兵在发信号。
我忽然想起娘临终前的话:
"三月莫上山,山是阎罗摆的席。"
可这席上,从来都是我们这些人在当菜。
――
“田玉莲?”
陈兴国拍了拍余大军肩膀,拍掉落在余大军肩上的虫子。
“怎么想起来她了,怎么,喜欢人家压寨夫人?”
余大军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眼后面的民兵队。
转过身来闷头往前走了几步,才低声道:
“你知道余保长吧。”
陈兴国愣了愣。
“你是说你那个表舅,怎么了?”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余大军的声音像山里树叶的婆娑声。
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哀愁。
“田玉莲一家,是被他弄的家破人亡的。”
“陈兴国,这地方很大,也很小,就这么些人。”
“就是山上的土匪,那也有根。”
“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我们的理想呢?”
陈兴国哑然,
反复搓着裤腿擦了擦手心冒出的汗。
急促道:
“原来你是搞起学问来了,我还以为你这个浓眉大眼的要反水!”
松了口气,这才思量起大兵嘴里的话。
越想,越觉得这脚下的路坎坷不平。
“哎,你这个愣头兵,说的话怎么还有点思想家的味道。”
陈兴国思来想去想不出个由头,总感觉哪里被这个愣汉压了一头。
当即灵机一动道:
“但是你不是刚欺负过那个王算盘吗?”
“我看你这家伙也没个招数,瞎扯淡。”
余大军抬头发出几声叫声,身后远处传来回应。
“按照天明的说法,中午就该到地方了。”
“这里的声音能传到那个山坳,算是给学成提个醒。”
余大军解释一番后,再次看着陈兴国道:
“你确定要去,这事是我私自决定,私自行动,要领罚的。”
“而且”
余大军的眼神陡然凶厉起来。
“这打仗的事情,会死人的。”
“你一个民国的读书人跟我们凑这个热闹,不怕自己讨来的小命丢了吗?”
陈兴国哼了一声。
“你这个蠢货,余大军,这才几年,往前数全都是那会读的书,就这也想激怒我。”
“你有理想,难道我没有?”
陈兴国不太熟练的举了举枪。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兴奋道:
“我这一代的恩怨,当然要在我这一代了结。”
“余大军,你不是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吗?”
“我们搞定这山匪,再搞定这代人的恩恩怨怨,就实现了!”
怎么搞定,用枪吗?
傻货,臭老九。
余大军心底有些牢骚,还是伸手拍了拍陈兴国道: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会你走前面。”
陈兴国当场愣住。
走前面?
我?
我上去当靶子?
我会打仗么我!?
陈兴国着急忙慌开口:
“不是,余大军,我们是有什么仇吗?”
“我承认我刚才说话太大声了行不,余队长。”
余大军摇了摇头道:
“你不会打枪,走前面打不到自己人。”
见陈兴国脸色再变,伸手拍了拍陈兴国肩膀,不动声色间拿走了子弹带。
肯定不能真让他打枪,这把式,一开枪打不中人说不定给这臭老九自己的手臂搞骨折了。
嘴上还是不忘恐吓一番,叫这书呆子知道这趟意味着什么。
“没事的老陈,既然你这么诚心,我一定会把你的牺牲精神上报!”
“陈兴国,以身作则,勇闯险峰,误中陷阱,被邪恶山匪补上十发毒箭,三发土铳,还丢了一坨牛粪球点燃。”
“得知陈兴国如此举措的余大军带领民兵队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陈兴国懵了。
“不是,这次不是算在你头上吗?怎么又算我头上了?”
余大军奇道:
“嗯?你不是有理想吗?”
“再牺牲一下,背个黑锅,我继续帮你实现理想啊。”
“你没觉得这样你发挥的作用更大吗?比领个烈士称号强多了。”
陈兴国闷了半晌,
跟着余大军的步伐走了几步,走神被树根绊倒在泥地里。
跪起时看着手上的泥土,突然痛斥自己道:
“我这个呆子!居然真的想了一会!”
随即把身上的步枪一卸,递给了余大军。
“余队长放心,此行我会扛下来。”
“陈兴国因私废公,利用民兵队给自己报私仇,就这么定了。”
余大军看着转身离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的中年人,只感觉有些陌生。
“这个书呆子要是扛下事,那还真能抗住…”
陈兴国的分量,余大军知道一些。
庆幸之余也有些疑惑。
“私仇?什么私仇?”
“陈家不是世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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