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损友丁宇
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王科宝盯着数学课本上的抛物线公式出神。窗缝里漏进的北风把糊墙的旧报纸吹得哗啦响,他突然听见院门铁栓响动,紧接着是大堂伯王建军那口带着浓重乡音的喊声:"建设兄弟,开开门哎!"
王科宝竖起耳朵,手指无意识掐进课本的卷边里。堂屋传来父亲趿拉布鞋的脚步声,母亲陈素娘压低嗓音的推脱:"娃都睡了......"话音被王建军拔高的嗓门截断:"就讲两句话!"人造革公文包蹭过门框的沙沙声,混着王生解放鞋拖地的踢踏声,像把锈刀在神经上刮擦。
"科宝那学号......"大堂伯的烟嗓裹着肉联厂的腥气飘进里屋。王科宝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冻疮里。上辈子就是这晚,王建军揣着盖红章的退学申请来找父亲签字。那晚油印机漏墨,父亲修到半夜,迷迷糊糊就按了大堂伯递来的印泥。
院里的老槐树被风刮得呜呜响,王科宝听见父亲咳嗽着说:"娃要考大学......"话没说完就被王建军急吼吼打断:"考啥大学!肉联厂招工表我都带来了!"公文包拉链刺啦划开的声音,混着王生吸溜鼻涕的动静。
王科宝突然推门出去,棉鞋底在青砖地上蹭出火星子。堂屋里三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15瓦灯泡把王建军油光光的脸照得发亮。他腋下夹着个鼓囊囊的网兜,里头露出半截盖着红戳的牛皮纸信封。
"我要高考。"王科宝盯着王建军西装领口泛黄的汗渍。王生缩在父亲身后,蓝布棉袄肘部打着补丁,解放鞋头开了胶,露出灰扑扑的毛袜子。陈素娘突然从厨房窜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疙瘩:"听见没?我儿要考大学!"
王建军黑着脸走了,人造革皮鞋在青石板上跺得咚咚响。王生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那眼神像极了偷食被逮的老鼠。院门咣当合上时,隔壁吴婶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陈素娘搓着手在屋里转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掀开五斗橱:"娘给你留了鸡蛋!"搪瓷碗里躺着两颗沾着鸡粪的土鸡蛋,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王建设蹲在门槛上修油印机,机油味混着父亲身上印刷厂的油墨味,在王科宝鼻腔里搅成一团。
后半夜飘起雪粒子,瓦片上簌簌作响。王科宝裹着硬邦邦的棉被,听见父母在隔壁压着嗓子吵架。"......考不上咋整?""考不上也认!"母亲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飞了房檐下的麻雀。
天蒙蒙亮时,陈素娘来拍门:"宝儿,该起了!"王科宝睁开眼,看见窗棂上结着冰花,像极了数学课本里的抛物线。大妹缩在床尾打呼噜,小妹的棉袄盖在被子上,补丁摞补丁的像块百家布。
灶间飘来棒子面粥的香气,王科宝就着咸菜疙瘩啃冷窝头。陈素娘往他书包里塞了个烤红薯,烫得他差点没接住。"路上趁热吃。"母亲的手指粗糙得像砂纸,手背裂着血口子。
推开院门,寒风卷着雪粒子往脖领里钻。东门大街的青石板结着薄冰,王科宝走得小心翼翼。过石桥时遇见收泔水的板车,馊臭味混着车轱辘的吱呀声,惊醒了蜷在桥洞下的野狗。
"科宝!等等我!"丁宇裹着件军绿棉猴从巷口窜出来,圆脸冻得通红,鼻头挂着清鼻涕。他人造革书包带子断了半截,用麻绳胡乱缠着,跑起来啪嗒啪嗒拍屁股。
王科宝故意加快脚步,布鞋在冰面上滋溜打滑。丁宇追上来揽他脖子,哈出的白气带着奶糖的甜腻:"下午溜去文化宫?《少林寺》今儿头场!"说话间鼻涕泡"噗"地破了,溅在王科宝的棉袄领子上。
"礼拜六下午吧。"王科宝摸出母亲塞的烤红薯,烫得在两手间倒腾。丁宇突然压低声音:"黑市有人倒腾电子表,这个数!"他伸出四根萝卜似的手指,冻疮裂着血口子。
国营饭店的蒸笼正冒白烟,穿蓝布褂的服务员拎着铁皮水壶挨桌倒开水。王科宝瞥见墙上的标语"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红油漆字迹斑驳脱落。上辈子邻居老刘头游街的场景突然闪现,蓝布衫前胸写着"奸商"俩大字。
无城中学的铁门锈迹斑斑,门房老头正在煤炉上烤鞋垫。车棚里飘着铁锈味,王科宝锁他那辆二八大杠时,看见顾晓然的凤凰26斜靠在墙角,车把上系的红绸子结了冰碴。
教室里蜂窝煤炉子冒着青烟,何欣欣正在炉盖上烤糍粑。她蓝格罩衣扣到最上面,马尾辫梢沾着粉笔灰。丁宇窜到最后一排,人造革书包带子刮倒了前桌的墨水瓶。王科宝慢吞吞掏出课本,语文书扉页上画着个龇牙咧嘴的骷髅头——是原身逃课时的手笔。
"莫欺少年穷!"丁宇突然怪叫,吓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他举着王科宝的数学课本,草稿纸上涂满了坦克大炮。王科宝抢回课本时,发现书角被口水浸湿了:"这词儿归我了!"丁宇嬉皮笑脸地往嘴里塞奶糖,糖纸团成球弹向何欣欣的后脑勺。
物理老师踩着上课铃进来,呢子裤膝盖磨得发亮。他拎着缠胶带的木教具讲牛顿定律,晃得铁屑乱飞。王科宝盯着黑板上的抛物线公式,突然想起上辈子在工地扛水泥的夜晚。那时他总揣着本《数理化自学丛书》,蹲在工棚里就着路灯看。
课间操铃炸响时,丁宇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王科宝推醒他:"放风了!"丁宇迷迷瞪瞪摸出个铝饭盒:"帮我揣着,我妈烙的糖饼。"饭盒底还残留着余温,混着丁宇身上的樟脑丸味。
操场上冻得跟溜冰场似的,体育老师正追着几个滚铁环的野孩子跑。李明站在三班队伍最前头,蓝布棉袄浆得笔挺,胸前的团徽擦得锃亮。王科宝挤到他身边时,闻见股淡淡的雪花膏味——城里供销社才有的稀罕货。
"扩胸运动——二二三四!"广播里的女声带着电流杂音。王科宝故意把动作做得夸张,布鞋在冰面上滋溜打滑。李明回头瞪他,镜片蒙着白雾:"认真点!"他说话时露出两颗小虎牙,跟小时候分糖油粑粑时一模一样。
解散时王科宝揪住李明的后襟:"班长,预选考咋回事?"张建陈勇立马围上来,人造革裤腰带亮得晃眼。李明摘眼镜擦雾水,眼尾的褐痣动了动:"你也想考?"这话轻得像片雪花,落在王科宝军大衣的补丁上。
午休时王科宝躲在车棚啃窝头,招工表折成四方块垫在屁股底下。顾晓然推着自行车经过,车铃铛叮铃铃响:"吃糖吗?"她递来的奶糖带着体温,糖纸上的白兔眼睛亮晶晶的。丁宇在食堂门口喊:"给你留了肉汤!"声音被北风扯得七零八落。
放学铃响时,王科宝看见王建军在校门口跺脚。人造革公文包鼓得像塞了砖头,翻毛皮鞋在雪地上碾出黑印子。他掏出撕碎的招工表,纸片像白蝴蝶扑向肉联厂的方向。丁宇在后面追着喊:"礼拜六别忘了!"车轱辘在雪地上画出两道歪扭的线。
职工大院的烟囱冒着黑烟,小妹蹲在门口堆雪人。王科宝摸出兜里化了的奶糖,糖纸黏在指尖撕不下来。屋里飘出炖白菜的香味,父亲修油印机的嗡嗡声混着母亲的唠叨:"考大学好,考大学不用抡大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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