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
作者:朱毓旭瑶字数:1.4万字

岁岁

余黎二十四岁时,父亲去世了。

父亲被人发现前,躺在安置房的客厅中,周身是血和散落一地的草莓。

余黎和奶奶离开宁乡两年,两年时间余黎都没有再回去过。父亲让发小和亲戚给余黎打电话,让她不要回去了,让她连电话都不要打。余黎不回去并不是因为不想见到父亲,而是不想见到成为废墟的家,她想,再等一等,等到家乡重新建好,她就回去看他。当然,两年时间她只是总从发小那里打听父亲的生活、给他汇钱,打过为数不多的几通电话。

父亲去世前依旧给人看病,总是给人免费开药方,但甚少卖药。这种做法和当年双目失明的爷爷一模一样。而更多的事,余黎都是听亲朋好友和街坊邻里说起的。这些话语中不免有好有坏,但总会有人说起来就眼含热泪,似乎这些人每一个都比余黎更了解父亲。

父亲的去世,余黎领悟到一句话,人生就是莫名其妙的经历活,猝不及防的遭遇死,谁叫人生半梦半醒。

余黎在外工作十分劳累,和大多数独自在外的儿女一样,卖力却时常迷茫空寂,唯有每月要汇钱给父亲的时候,她才感到一切苦累都有所意义。

无聊时,她常从微博中刷新出各种各样的消息,有次,她突然发现前同事患了癌症。那名女孩原本在他人口中十分刻薄和算计,但当她在微博出发自己的住院日志时,却发现她那么坚强。女孩没能坚持多久就离开了人世,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余黎还坚信着她的毅力能够战胜病魔。同年,一部叫《滚蛋吧肿瘤君》的电影上映,多少人在电影院里默默流泪。可是,死亡到底是什么,眼泪无法给出答案,她和活着的人们一样不可懂。

早上赶着上班的余黎,坐在出租车上,突然司机一个急刹车,一辆电瓶车撞了上来,余黎和司机,以及骑电瓶车的人都很幸运,人安然无事,她只是因此迟到;晚上加班到凌晨一点的余黎走在漆黑的小区里,一个人影突然闪过。余黎想起韩国著名的街头无理由杀人事件,害怕的加快了脚步;偶尔新闻弹出,某企业创始人猝死街头,留在世上的妻子书信一封。太多人看过太多这些事,死亡依旧不可懂,人类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

“生老病死”四个字对人生来说,并不只是用来感叹,因为你将用一生体会它的滋味。

余黎记得有一次,和一名哲学系教授讨论一部电影的情节。

情节大概是,男友在某次事件中死亡,女友并没有亲眼看到那血腥暴力的场面,却伤心了很久。教授说,死亡不需要看到,你就会很伤心。余黎坚持,这是编剧的失误,对我们这样二十多岁没有经历过真正亲人离世的人来说,只有直面的冲击,才能让我们彻底崩溃,女友应该看到男友死亡,这样更戏剧化。

教授带着慈祥微笑,吐露自身经历:“我的父亲久病不起,四五年过去,照顾他的我们已经麻木了。他临死时,我正在前往大学的路上。听到他的死讯,我和他一样感到了解脱……那种感觉无法描述,现在我六十多岁了,还能记得。孩子,死去的人是瞬间,经历死亡活着的人,是患上具有潜伏期的绝症,你不知道它对你的伤害何时突如其来,如山洪暴发,等到它爆发的时候,你才能明白自己伤得有多重,你才能知道,他的死,是你的解脱,还是你的痛苦,只是你的伤心,还是你的绝望。有时候看见不可怕,可怕的是,没看见,但你能想象出它有多么可怕多么恐怖。”

教授到底想说什么,余黎不知道,可父亲去世了,余黎总回想起教授这段话。

父亲去世后第 120 天左右,余黎在网上翻到一篇文章,文章里有这么一段话:“从医学的角度说下临死是个怎样的过程。一项对 100 个晚期癌症病人的调查显示:死前一周,有 56% 的病人是清醒的, 44% 嗜睡,但没有一个处于无法交流的昏迷状态。但当进入死前最后 6 小时,清醒者仅占 8% 42% 处于嗜睡状态,一般人昏迷。”

其实这就像喝酒。酒过半巡,脑袋还是清醒的,只是动作稍微迟钝了一些。再来几瓶,就开始有些犯困,但是依旧可以正常交流,甚至比平时说的话还要多很多。有两句俗话可能更能证明醉酒喝死亡的类似之处吧——“酒后吐真言”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酩酊大醉毫无意识的六个小时之前,很少人是清醒的,和昏迷毫无区别。

一顿酒,就能让你感受濒死。

父亲去世后第 100 天左右,是他五十一岁生日。

以前余黎从不关心父亲的生日,导致这一次不得不在工作表格上、日记本上、手机上都记录下,提醒自己头年一定要按照习俗烧纸。

以前奶奶也从不记得父亲的生日,父亲因此十分埋怨。可余黎说,只要小孩子才会吵闹着让人给他过生日。

父亲去世后 60 天左右,余黎和学姐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喝着啤酒,余黎看着晴朗的天空,“常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抬头看看,看能不能看到你弟弟,反正我没看到我爸。”

学姐轻声笑,不说话。

余黎只好自己说。

“你和你弟最难忘的是什么时候?”

“读书时真好啊!”学姐感叹。

学姐的弟弟生命只停留在学生时代。他的死亡不是因为病痛,而是源于年少无知。同学之间的拌嘴,上升到动手动刀,最后让两个家庭陷入一辈子的心病。学姐的电子相册里保存了很多弟弟的照片,弟弟的事情也成为她随时可能提及的口语细节:我和我弟那时就是这样的……我弟挺帅的……我弟以前经常和我吵架,老是乱花钱……我弟的同学现在都快结婚了……我妈又说起我弟了……

学姐还总是提醒自己,现在她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了。

“你说,我叫‘余黎’这个名儿,会不会不只是因为我是凌晨出生的关系啊?”

“那是为了什么呢?”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离离’,‘黎黎’”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学姐淡淡的笑着,推给余黎一罐啤酒。

喝完手里的酒,余黎和学姐拎起身旁的黑色塑料袋,朝小区外的十字路口走去。浅入初秋,提前枯萎的树叶飘飘落落,两个女孩的背景映在昏黄的街灯下。

那天是盆兰盂节,俗称鬼节。

“我给我弟买了纸西装,他以前就挺老成挺喜欢的。”

“我给我爸买了彩色印刷的纸钱,他就喜欢这种新鲜的玩意儿……”

“对了,赔偿我弟的钱下来了,我爸妈准备用这笔钱在这里买套房,他们非要写我的名字,但是我想,一定要写他们的名字……”

“我也准备买房了。这笔钱,原本是准备给我爸养老的。”

两人在十字路口停下,一会儿,燃起两堆火光。为已故之人准备的东西,在风和飘落的树叶中一点点燃为灰烬。

父亲去世后第 5 天,余黎才鼓起勇气郑重其事的对奶奶坦白,她的大儿子已经不在了。

在将近一百年的岁月中,奶奶经历过多少死亡?

奶奶年轻时九个姊妹各自成家,不会书信没有电话无法联络,若此时相遇也就是对方一声“大姐”,若不能相遇也只是在心中想,他们活没活过七十岁?

爷爷和奶奶都这样告诉过余黎:“人死了,就好像睡着了。”

奶奶的大儿子没能活到七十岁,奶奶问余黎,“丧事办的怎么样?把他葬在了哪里?是不是在你爷爷旁边?”

“办的很顺利,就在爷爷旁边。他说,他要葬在爷爷旁边。”

奶奶轻轻点头,“嗯,我以后,也要葬在那里。”

爷爷和父亲所葬的地方叫余家山。

记得以前,爷爷家的哥哥突然回了宁乡,拿着家谱处处寻人,偶然得知余黎就是亲人,拉着她千叮咛万嘱咐:“你不叫余黎,你在家谱中排行‘易’字辈,你叫余易黎,记住了吗?回去把户口本、身份证都改了,你不是宁乡人,你是余家山的人,你去余家山看看,那里有你祖先的墓,有你祖先建下的路,有你祖先栽下的树,一大片,一大片。”后来,那个爷爷与奶奶相认,今天互相送个白菜,明天互赠萝卜,都知如今不是没粮食吃,却总记得留一些给对方带过去,逢年过节必定上门问一句,“大姐,你有没有去把糯米磨成粉?”亦或“大哥,你要把小米晒一晒,春天来了会受潮发霉。”

归去来的人,一定是带着什么念想回来,要回到的地方,必定就是家。

后来那个爷爷也去世了,同样葬在了余家山。

奶奶说那个爷爷:“他该死了哦,活了几十年了嘛,只要最后没有受苦就好了啊。”

所以奶奶又问余黎:“他最后都没有受苦嘛?”

余黎反复告诉奶奶:“我爸走的时候,没有受苦,想睡着了似的。”

她无法对奶奶说实话,亦或,她也欺骗着自己,这句话就是真话。

奶奶说:“那就好。他们都没受苦。”

他们是谁。是奶奶的父亲,是奶奶的母亲,是奶奶的婆婆,是奶奶的公公,是奶奶的姊妹和朋友,也是奶奶的丈夫和儿子,那些她所依赖的和依赖她的人。爷爷说一家人就好比五行,相克相生。

那些天,余黎像小时候一样,在奶奶床对面搭了一张小床,晚上静静地听着奶奶的呼吸声,她担心奶奶夜半会忍不住叹气。

父亲去世当天前六个小时,那时余黎已经知道父亲垂危。她订好了机票,天一亮,就要回宁乡。凌晨的时候,发小打来电话,让余黎从电话里喊喊父亲,有什么话现在就要和父亲说,或许这样他能等到余黎回去。

多少话,余黎想回去之后握着他的手说。既然父亲能撑到她回去,为什么非要现在说,她想要回去当面亲口告诉父亲。

“爸爸……爸爸,我是余黎,我马上就回来,爸!爸……”

“嗯……嗯……”

“爸爸,我是黎黎,爸,爸……”

余黎不知道该说什么,电话挂断了。

余黎一直对“意志力”三个字深信不疑,相信父亲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会回去,就一定会等到她回去,一定会听完她要说的话……甚至余黎认为,是发小他们太紧张了,父亲根本没有那么严重,他只是病重,等到她回去,她就马上把他送到医院去,他会好起来,慢慢就会好起来。

可不管如何,这一次,她会告诉父亲,“母亲的事,已经原谅你了,这次病好了,听我的话,好好照顾身体,等我存了钱,一定买上新房,这样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我会带你去旅行,带你看看外面的世界,带你享受你原本向往的生活,你想去打小牌就去,你想去下棋就去。”;又比如,“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长大了,现在很成熟,能处理很多事,非常独立,以后会越来越好,你安安心心养老吧,以后你要是走不动了,我就给你买张轮椅,雇人伺候你。”

余黎坐在候机室里,心情和脑海里都是都是一片空白,仿佛患上了色盲,眼前所有一切都是黑白灰。也好像失去了知觉,早上的风很大,她感觉不到冷,手中的水很烫,她感觉不到热。还有半小时才能登机,她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只能拿着手机翻阅着今天的新闻,突然屏幕上跳出一条发小发来的短消息。

“你父亲已经去世了。你不要着急,我们会帮你先处理。路上注意安全。”

余黎把手机放回衣服的口袋里,看着机场大厅的时钟,看着手上的飞机票。一会儿,她又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日期,跟着在浏览器上搜索了几个字“灵堂布置”,手机上跳出一些信息,她又输入几个字“丧事流程”。在大多数同龄人为了结婚学习着风俗的时候,余黎却要一个人操办父亲的丧事,她甚至都不能确定“丧事”和“葬礼”两个词的差别。

翻开信息的动作被陆陆续续接二连三的电话打断。几乎都是陌生号码,对方的声音无一不带着伤感和担心。

“黎黎,你父亲去世了,你在哪里啊?你怎么还没有回来啊?”

“黎黎,我是你大伯,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和你爸关系很好,你爸去世了,你就是我女儿……”

“黎黎,你到哪里了?”

母亲也打来了电话,“没事,事情过去就好了……”

“黎黎,你想好怎么和你奶奶说了吗?”

“黎黎,你不要想太多,这样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最近这些日子,止痛药都不管用了。”

余黎耐心的回复着他们的话,语调平稳,安慰对方。

“我快上飞机了,谢谢你,没事的。”

“好的,谢谢你,没事。”

又有陌生号码打过来的时候,黎黎只是看着震动的手机,并没有打算接。

发小发来了一句简单的短信息:“我在家,你经过楼下时,叫我一声,我陪你去。”

余黎收起手机,听到机场播报她所坐的那班飞机延误,她起身愣愣地站在原地。

脑海里空白了好一阵,不知怎么地她站到候机厅的落地窗前,呆呆地望着天空,忽然她看见天空风起云涌,一朵白云被风吹成了卷羽鹈鹕的模样,那只卷羽鹈鹕随着大风的描绘逐渐真的长出了羽毛,挥动着翅膀,朝着机场候机厅飞来。飞近了,余黎才发现落地窗没有了玻璃,卷羽鹈鹕竟然和一架轻型飞机一般大小。

卷羽鹈鹕发出余黎陌生的叫声,张开巨大的喙,放低了身子,双眼望着她,把喙伸到余黎脚前。卷羽鹈鹕的喙就是一个大袋子,足够容纳余黎。余黎就那样跳进了它的大嘴里,卷羽鹈鹕就扇动着巨型翅膀,带她回到父亲身边……

发小担心余黎找不到马上回宁乡的车,特意和他的老婆开了车来接她。发小夫妻俩是最后见过父亲的人。

一路上夫妻俩都很沉默,直到余黎先开口。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发小的老婆强撑着眼睑,眼睛瞪着,眼泪不停地流。

“他之前就病了,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没有什么起色,之后非要回家……总是疼得睡不着吃不下,人已经消瘦的只剩骨头了……我们去帮他安装新电视,一过去就瞧见他躺在地上,地上到处都是血,血都干了……”

发小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父亲的住处,源自父亲去世前一周和余黎通得两次电话。

那时余黎已经记不得多久没和父亲打过电话了。

那天,余黎一个人走在偌大的商场里,站在儿童玩具区看着那些玩具。还年幼的孩子在里面玩耍,父母站在旁边有的聊天等候、有的紧张的提醒“小心、小心”。她突然就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出现在那些玩具堆间,父亲不顾及旁人的眼光,走进去抱起她,逗她玩耍。又想起,她十一岁那年生日,父亲没有给自己买蛋糕,却拎着从大河里钓来的雅鱼,一路得意洋洋。回到家,熬成一碗汤,端到余黎面前说:“高蛋白,快吃快吃。”

余黎拿处手机翻看通讯录。“爸爸”的存号就在第一页。她犹豫很久,不知道拨打过去说些什么?简单的问候?

也就是三五秒的时间,余黎脑海里跳过很多问题:

“在干嘛?”

“最近身体怎么样?”

“记得吃饭,少喝酒。”

“晚上早些睡。”

四句话之后,似乎已经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但即便如此,余黎还是拨打了过去。如余黎所料,简简单单四句话已经到了对话极限,但这一次,父亲似乎总在找话聊,余黎有些不耐烦,随意说了几句,匆匆的挂了电话。

可那晚,父亲又打来电话,说电视坏了,需要重新买个电视。话说完,父亲好像在等着余黎说些什么,两人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父亲声音带着微弱的笑意说:“你现在长大了……我从你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小一点……我就抱着你,你学走路的时候我也牵着你,看这你一天天长大……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长大了啊,长成大人了啊……你现在工作做的很好,能好好的生活,我感到很自豪……如果我死了,你就简单一点,把我火化了……你奶奶……”父亲声音哽咽,“她这辈子,是对得起我的。”

“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我可以这么对你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奶奶对你更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爸爸,要是我死了,一定会保佑你和你奶奶。”

余黎说:“你一个人在宁乡,免不了受人帮助,那些帮过你的人,你记得告诉我,我记下来,以后也会好好对待他们。”

父亲沉默,说:“知道了,会告诉你的。”又是一会儿沉默,父亲补充:“哦,对了,你舅老爷总来看我,还有他女儿。”

“好,我记下了,还有谁吗?”

父亲却说:“好了,挂了吧。”

父亲并没有提及别的任何人。

余黎和父亲挂了电话,马上在网上订了电视发到宁乡。

六天后电视到了宁乡,余黎请发小帮忙去安装,发小因为有事,安装电视推到了第七天……

发小的老婆流着泪说:“……你爸爸一直很想你回来看他,但是嘴硬,不肯告诉你……也不敢总是打电话给你,知道你工作压力大,怕你分心……对了,他说你现在能够好好的照顾自己,他已经很放心很骄傲了,他会保佑你……你也不用担心他在外面欠的债……他本来可以用你给他的钱治病,但知道肯定治不好,所以吃点止痛药,把钱省下来还了那些钱……我问过了,其实他在外面之欠了几千块钱……他不放心,怕自己他死后有人找你麻烦……哦,他放了很多医书在我家,让我们转交给你……他说没有给过你什么,那些书是他的一切,也是唯一能留给你的……我那天……让你先别回来,我是怕你看到那样的场面受不了,但是我现在想起来,我怕你怪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应该让你先别回来,因为你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硬撑着不咽气,是在等你吧,只是最后也没有等到……”

余黎眼睑低垂,没有哭意,安慰发小的老婆:“没关系,我也害怕看到他最后的样子。我们最后打过电话,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发小的老婆不说话了,静静抹着眼泪,发小边开车边说:“我们进去时……我看到他还在动……你知道吗,我总感觉他在等着有人去救他,我看到他在动,我想把他扶起来,可没人帮我们……那些站在门口看的人,多少是他以前帮过的人!随便指出一个,都托他帮过忙!他一辈子傻仗义!”发小有些气愤,“别人找你爸帮忙,他从来二话不说,说帮就帮,可等他躺在血里的时候,他们为什么只是说,早就看到他摔倒躺在这里了……”发小顾及余黎的感受,缓缓了语气,“我去扶他,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又流了不少血……救护车来也没用,非让我们签字……那时我不知道,我签还是不签!万一,万一送到医院去,万一再救一救,他能活过来呢?那时他睁着眼睛,他在等我救他!他看到我们的时候,知道我们会救他……”发小忽而有些语无伦次,“我也想救他,可是,我们该怎么救他?他躺在那里,他能看到我们吗?他在想什么?他痛吗?”

余黎平静:“他病了这么久,原本营养就不充足,加上大量失血……可能这就是命吧。”

发小的老婆生气地说,“来急救的医生说,头上的伤痕不像是摔得,身上的钱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还让我们报警。我们吓得六神无主,打你姑母和叔父的电话打不通,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医生和我们把他扶到了床上,替他简单包扎,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当时,发小和医生把父亲扶到床上后,发小就给余黎打了电话。那时余黎并不相信父亲会因为摔倒会丧命,余黎在电话里反反复复地说:“快送去医院,进行伤口处理……摔伤怎么会致死?不可能!如果失血过多就输血,需要多少钱,我给你们汇过去?!”

发小说:“医院不让送去……医院不接受……余黎,你明天再回来吧,你回来看到,我怕你受不了。”

远在另一个城市的余黎,拿着手机犹豫了一晚,凌晨时订下了机票。

车慢慢开进宁乡,发小说:“对了,你爸特意交代,一定要葬在你爷爷旁边,说那里对后人好……”

发小夫妻说着,余黎走神的又想到那篇文章里的一段话:“……脱水的缺乏营养的状态造成血液内的酮体积聚,从而产生一种止痛药的效应,使病人有一种异常欢欣感,不会感到痛苦……”

丧事办得简单,与爷爷大相劲挺。姑母与叔父比余黎早半天到,一切已经按照习俗进行着。

姑母对来访的街坊说,“一切从简。”于是,大家都不怎么来。

晚上,余黎一个人跪在火盆前,只是看着燃烧的老钱在跳动的火光融化。发小突然也跟着跪下,把手里的纸钱放进火盆里,气愤地说了一句感慨,“你的那些朋友都去哪里了?你帮过的人,到底去哪里了?”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火光映在余黎沉默的脸上。

出殡时倒是来了不少人,他们是来送父亲上山的。

道士在盖上棺盖时问余黎:“你是子女,你要不要再看一看?”

余黎站在里棺木很远的地方,说:“我不看。”

远房婶婶脸上露出伤害,轻声劝说,“黎黎,你看看吧。”

余黎坚定:“我不看!”

叔父站了过去,认真地看着棺木中的父亲。姑父也走过来看,然后告诉余黎:“你爸白白净净,就像睡着了一样。”

道士让人把棺盖盖上了。

道士叮嘱,在拐弯的地方要放鞭炮和放纸钱,不然他会迷路。

余黎拿着灵位,叔父拿着招魂幡,一路放着鞭炮送父亲上山。山路蜿蜒,余黎自己走得跌跌撞撞,一道弯路就叮嘱叔父可以放鞭炮了。

到了山上,开始砌坟,姑母计划着现在要去把父亲生前的衣物都拿上山,等着三天后焚烧,说着让余黎去。余黎和发小的老婆跌跌撞撞又下了山,突然叔父打来电话。

叔父说:“黎黎,你去哪里了?现在要你接五谷。”

余黎说:“姑母让我下山来拿衣物,我已经到山脚了。”

可叔父说:“你姑母不懂,你快回去,你不能乱下山。”

余黎不止为何心里涌起一股气,发火道:“一会儿让上山,一会儿让下山!”说完,挂断了电话,大步快步朝着山上走去。

发小老婆说:“别生气。”

余黎说:“我不生气!”

余黎上山完成了接五谷,道士说:“你接得很多,以后大福,你是独女,他的好,没人能给你抢。”

余黎强颜欢笑般:“真是太好了。”

完成山上的事,姑母和叔父一起往回走。

叔父突然说:“你不看你爸是对的,这样在你心里,他永远都是原本的那样。”

余黎声音温和,“对。”

焚烧父亲生前衣物时,余黎把手机保留了下来,那是她与父亲最后的连接。

丧事结束要离开宁乡时,宁乡的人总是议论余黎。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余黎没有流一滴眼泪,为什么余黎不在前一天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为什么余黎不肯看父亲最后一眼。余家的人,怎么就这么冷血?

余黎曾对发小说:“爷爷说,人死了,就是睡着了。人睡着了,有什么好哭的!”

虽这样说着,在很久以后的某个黎明,余黎突然从梦里哭着醒来,呓语般:“你为什么在哪个时候就死了,为什么突然说死了就死了!?”

死亡,意味着,你只能在梦里和记忆里再见到那个你熟悉的人,但他不能再给你增添新的记忆。一开始,你会突然想起在他身上发生过的很多细节,想嚼口香糖一样,你会反反复复的嚼,能尝到甜味也能尝到苦涩,最后随着你的衰老,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从记得他做过的事,脸上有过的表情,说话的口吻和声音,逐渐逐渐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父亲从菜市场这头往小诊所走来,来叫余黎吃饭,父亲从小诊所往菜市场那头走,回去给余黎做饭;祖孙三人围着火炉,吃着简单的菜。

余黎带着父亲留下的一大口袋医书,等车时,邻家的阿姨走了过来,拉着余黎说:“黎黎,你爸那个电磁炉还在吗?还有电视,能不能给我?我以前照顾过你爸。”

“那些东西我们都不要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自己去拿,房间的门开着。”余黎说。

邻家阿姨说:“我去看过了,你刚走,那些东西就被人搬光了,特别是那个谁,以前都你爸可不好了,现在说拿走就拿走了,你去要回来呗。我们家也有电磁炉,可多一个总是不多的嘛……”

余黎不支声,终于说:“我爸倒在地上的时候,和生病的时候,那些帮过他的人,他的电话里都告诉我了,我有名单。”

“嗨,你爸病了之后就是糊涂的,怎么会记得谁帮过他。”阿姨笑着说。

“我有名单。”

余黎说完,上了车。

车碾过宁乡的路,车痕很浅。

父亲啊,你看啊,你是多么笨的人。

可是,这个愚昧的人,因为是父亲,所以余黎要爱着他。这个愚昧的地方,因为是故乡,所以余黎需要爱着它。

余黎离不开故乡,就算暂时离开,可爷爷和父亲就在这里,总有一日她还会回来,所以她要原谅故乡。余黎需要亲人,因为亲人会随着岁月越来越少,血浓于水总有迹可寻,随时时间越读越懂,所以她需要原谅亲人。余黎不会辜负生命,生命如此可贵,所以她需要原谅自己。

随着经过的坑洼,车痕又深又浅。

余黎在一辆租出车上听到这样的歌:

多少脸孔 茫然随波逐流

他们在追寻什么

为了生活 人们四处奔波

却在命运中交错

多少岁月 凝聚成这一刻

期待着旧梦重圆

万涓成水 终究汇流成河

像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过了一年

啊 一生只为这一天

让血脉再相连

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

留住我们的根……

余黎才想起了父亲哼唱了一辈子的歌。 1990 年发行,童安格《把根留住》。

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余黎总听到很多关于父亲的回忆。余黎逐渐能读懂那些关于父亲的话语之中的另一意思了。

先是家人的口述。

国庆节时余黎提前三天请假回了县城。

拎着简单行李刚下车的余黎。没走几步就看到母亲站在车站门口等待的身影,身旁是小余黎十二岁的弟弟。弟弟看上去被太阳晒得很疲惫,母亲瞧见余黎的身影露出微笑,弟弟跟随母亲的手势,上去帮余黎拎起了行李,叫了一声姐。

母亲常问余黎很多生活上的问题。

“最近工作累不累?”

“老板对你好吗?”

“你牙齿还在疼没有,记得要去看医生。”

“我让老张家明天给我抓只土鸡,明天我再给你炖,我想,你大早就坐车,肯定饿了,我们先去吃鱼吧,我们母子仨都挺喜欢吃鱼的。”

“最近有没有遇上合适的人?”

余黎耐心的回着,从不将工作和独自生活的不快告诉母亲,她希望母亲把心思多放在十二岁的弟弟身上,她已经很成熟了。余黎无法计算需要多长的时间,她和母亲的相处才能从尴尬到生疏到熟悉到亲密,但默默事先安排好了一场和母亲的旅行。

旅行的时候母亲说起了自己的出生。余黎一直以为自己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但其实是第三个。

母亲回忆:“……那时候第一胎已经八个月大了,但是你爸还是让我拿掉……孩子其实挺健康的,是个男孩儿。后来我们是真想要孩子了,隔了两年才怀上,但出生没一会儿就变紫夭折了,也是个男孩儿……再后来,就是怀上了你。当时你爸和你爷爷奶奶都特别担心你出事,我吃了很多保胎药,呵呵,所以你出生的时候白白胖胖……不过,一开始你爸和你爷爷奶奶知道你是女孩儿的时候,都不是很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进来抱着你,看你笑得乖巧可爱,就特别宠你。你奶奶赶过来,也是看你笑得可爱,回去后给你做了好几身衣裳……你看,如果前面两个孩子我们养了其中一个,或许就没有你了……做父女是要有父女缘的……”

说完,母亲又说起了那件念叨最久的事:“你把有次喝得烂醉,别人去扶他,他不让,他说‘让我女儿来,让我女儿来’……你看,很多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

以前余黎都读不懂母亲说这句话意思,现在余黎能读懂了,母亲是说:他最爱的人,是你。

余黎常和母亲一块儿吃饭,但还是坚持和奶奶住,每次奶奶看到余黎回来,脸上都带着欣喜的笑容,说:“娃娃,你回来啦!”

跟着,恨不得把冰箱里所有食物都煮了都炖了。

奶奶的头发越来越花白,但总把余黎当成从前那个小女孩,早上起来就把余黎换下的衣服手洗,经常错洗了干净的衣服,余黎只能继续穿前一天的衣服。奶奶还不喜欢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喜欢早上去河提走走,下午去街坊邻居家坐坐,晚上看看电视。余黎回来,好几次都被她关在门外进不去。最开始那次,余黎在家一整天没有见着奶奶,慌慌张张满大街寻她,最后回到家,才看到奶奶在做肉片菠菜汤,刚才是出去买菜了。

奶奶没有手机,也不会用电话。余黎要和她说的话,只能当面说,有时候显得她比这位老人更加唠叨。

“奶奶你啊,记得千万别吃隔夜的东西,小心拉肚子!你看上次折腾的!”

“下雨了,起风了,奶奶你记得多添衣服。”

“奶奶,膝盖还疼吗?我给你买了木桶泡脚。”

“奶奶,你睡着了吗?冷吗?”

“奶奶,我买了果汁机,我教你榨果汁。”

“奶奶,我给你买的新衣服为什么没穿,快穿快穿。”

“奶奶,你的钙片吃了吗?”

“奶奶,你知道这个电视剧演得什么吗?这个人叫喜来乐,是皇上请来的大夫,大夫就是医生,你看现在在给皇帝看病呢……”

“奶奶,你要活到一百岁给我赚个大电视机回来呀。”

……

奶奶不常说父亲,只是“娃娃,娃娃”叫余黎。

偶尔说到父亲,她只会说:“死了好,死了不痛苦,这是命,怪不得任何人。”

奶奶是说:不要去怪任何人,也不要怪自己,更不要再去怪他。

余黎陪着奶奶住了半个月,才离开去上班,临走时亲戚朋友来送行,说起一些余黎不知道的事。

姑母和姑父过来看望奶奶时,也和余黎讲父亲。

姑母说:“……之前住院的时候,我们没有去看过他,也不怕你怪我们……要是我去了,他得多得意啊。那时候,你舅老爷和姐姐总是去,他要吃什么,就给他送什么去。哎,他恶习难改,医院里是抽烟的地方吗?给人家抽得满屋子都是烟味,同屋的病人都不喜欢他……还有啊,我也去不了,我自己也有病,我外孙也会来了,需要照顾……是他当初不听话,要是听我的话,肯定不会生病……最可恶的是,出院回宁乡,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一瓶白酒,一口就喝完了,喝完酒倒了……”

姑母边说边瞪着眼睛流泪,姑父在一旁沉默不说话。

姑母是在说:不要怪我们,我也不敢去深想。

叔父因为工作忙,没有和余黎见上面,舅老爷和舅奶奶,以及他们的女儿,却在姑母和姑父离开后来了。

舅老爷说:“……你爸啊,住院期间,照样喝酒打牌抽烟,他说那样舒坦……哎,搞得医院的人都发愁,特别是那个抽烟……”

余黎准备了一笔钱,想要给舅老爷,舅老爷却说:“要什么钱啊!他生病后又吃不了什么,我们其实没做什么,那些伙食费其实是你姑母给的,但是她让我们别说……你爸后来能一个人住一个病房,也是你叔父叔母的关系……你爸啊,就是生气,为什么他们不去看他,但是他又说无所谓,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等他们……回宁乡第一件事,就是一口气喝完一瓶白酒,这不是……这不是不想活了吗?也不怪你姑母和叔父,他那个样子,并不是他们造成的,戒酒戒酒,多少人说他说过。”

有时候你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够有多脆弱,就好像父亲。他在病床上一直等待着姑母和叔父,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在背后做的事,他也无从知晓。他爱着他们,所以也恨着他们。而被所爱的亲人抛弃,无意是给他判了死刑。生无可恋,生而无人恋。那一口气灌下的一瓶白酒,不过是他喂给自己的砒霜。多么绝望,才能那么决绝。

有时候你也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够有多坚强,就好像奶奶和余黎。他人揭开的真相就是揭开他们的伤疤,伤疤下面却是那个活生生又已经死去的人,是那个在他们心中无法死去的人。

舅老爷的女儿在一旁流着泪,她说:“黎黎,你爸就是想你。你爸是好人,他还把别人送给他的礼品送给了邻居那些老人,说自己是吃不着了,他们说了,说不定可以多活几年。”

舅奶奶红着眼,说:“黎黎啊,你爸最惦记的是你和奶奶,最后那段时间,他一直不让我们和你奶奶说,他说他死了,也不要和你奶奶说,因为你奶奶年纪大了……你真的,你真的别看他平时不待见你奶奶,但是他最后想着的人,就是你们……你爸这辈子,和你奶奶生活的最久。”

奶奶听了说:“好了好了,都不说了,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隔着生与死,奶奶和父亲都在同时说着:你以后过活的好,就好。

发小也来余黎家,背着奶奶和她说:“有次我去看你爸,给他带了点东西。他和我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他就想着怎么不拖累你。”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哭着眼泪,父亲还说,“……我唯一能给她的,就是余家的医书、累积药方,和不在剩下的日子苟活。”

余黎听完,看着发小哭了。

父亲的死,余黎显得比任何人都沉默。

但余黎想问:父亲,为什么你活着的时候不肯承认家人都是为你好?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和心里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最爱的是奶奶,最后才承认?为什么等着姑母和叔父,当初却要划清界限?为什么想让余黎回去,却说最好连电话都不要打?为什么等你死了这么久,余黎才发现她根本不讨厌你,也根本不恨你?

余黎是在说:老汉儿,你去世之后,我一直在生气,生气的不愿意在盖棺之前看你最后一眼,因为怕你不再是记忆中鲜活的样子。老汉儿,我一直不愿意去面对和承认,我终究是做了错的事,因为一时的情绪忘了“孝”字。你知道吗,情绪都是一时的,失去的才是永远的。你知道吗,你用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和骨子里的“反面教材”,教会了我正确的事,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好在,你是我的父亲。你教会我最了不起的事,就是拥有了读懂爱的能力。

假期结束,余黎收拾好行李朝着门外走,奶奶突然说:“行李重吗,我给你拿出去。”

“我自己能拿!”

“娃娃,那你小心点。”

奶奶没走出门槛,只是站在门口,倾着一点身子,看着余黎离开。

在余黎眼里,她总倚门而坐,或者倚门而立。

在奶奶眼里,余黎总是拖着行李。

余黎从不回头依依不舍,因为干脆的离开,很快就会回来,从不让奶奶等太久。

奶奶也曾这样望着父亲的背影。那是奶奶与父亲见得最后一面。

那个冬天,父亲拎着一大口袋菜和肉,到了奶奶住的地方,坐下之后,笑着对奶奶说:“妈,你长胖了。”他揉着视力日渐减弱的双眼,打量着奶奶的住处。

余黎记不起父亲多久没有叫过奶奶“妈”了,可能奶奶更记不得,但也有可能只有奶奶记得。

奶奶高兴地说:“是啊,现在每天都吃三顿,胖了,手背和脸上都长肉了。”

父亲挠着后脑勺,像个小孩子一样说:“那些菜和肉是给你的。”

奶奶:“我这里都有,你拿回去,你拿回去,你吃嘛!”

父亲:“什么拿回去啊,那是专门给你拿来的,我那里有!”

奶奶笑着说:“我过几天再炖。”

父亲笑着不知道说些什么,母子俩沉默一会儿,一起看着电视节目。父亲灰蒙的双眸和满脸的皱纹看起来,越来越像爷爷。

父亲说:“妈,那我走了,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奶奶说:“你就要走了啊?吃了饭再走嘛。”

“不了,我吃过了。”

“好!你没事就来嘛。”

父亲说:“好,知道了。”

父亲起身走,奶奶起身送。

父亲说:“你别出来了,我走了。”

奶奶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看父亲走远。

这便是他们母子的道别。

在我们周岁时,父母亲人会安排“抓周”,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父母对我们长大之后托寄期望,希望安家立业,非凡一生。

上学的时候,老师总问我们理想是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志向。小学时,很流行说科学家、医生、老师,初中和高中时,大多数随波逐流,哪怕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上大学,也一心想要考取大学。大学毕业,求得一份朝九晚五,稳定收支。女孩儿,多数希望嫁个好老公。男孩儿,多数希望一鸣惊人。

每个人都立下志向,力求人生完整,实现自我价值,成为成熟的人。上一辈人,把结婚被视作成人礼,学会担当,这一辈人十八岁,被法律定义为成年人,学着独立。然而,无数人一辈子都只是学习中的孩子。初为孩子,学为他人的儿子女儿;初为家庭成员,学为他人的亲人;初为学生,学为他人的学生;初为成年人,学为成年人的思维与行为;初为夫妻,学为他人的夫与妻;初为人父人母,学为他人的父与母……等待老去,又将学着如何老去。每一次的学习都只是一知半解,唯有死亡,那么简单。

余黎想,为什么大家都在说,人活着需要梦想?因为人们早早就知道,那些陪伴你的一切都将追随时间变迁而消逝,唯有自己不消逝,唯有存在于意识中的梦与你同生共死。

一年多后,父亲又一个生日的那天,余黎从抽屉里翻出了父亲生前使用过的最后一部手机。那是一部翻盖老年机。手机有大大的屏幕和大大的字体,按键从 1 9 上都写着“亲属”两个字。

余黎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按下了“亲属 1 ”,几秒后她的手机响了,铃声是王菲的《笑忘书》。余黎挂断了电话。合上了手机,她一点也不意外。

原本想放回原处,余黎又重新翻开了手机,开始翻看设置里的亲属 2 9 。那些号码余黎都不知道是谁的,但总觉得能够从自己的手机找到答案,于是按照号码一个一个对照过去。对照了一大圈后才知道,亲属 2 是父亲的弟弟,亲属 3 是父亲的姐姐,亲属 4 是奶奶邻居的电话,亲属 5 是舅老爷的女儿,亲属 6 是余黎的发小……

父亲的手机发出电源耗尽的声音,关机了。

余黎从包里拿出一个豆豆龙手机包,把父亲的手机和他的身份证放了进去,又把豆豆龙手机包放进了自己的包里,随身带着。

再回宁乡,宁乡已经改头换面,成了热热闹闹的景区小镇。而余黎已经拿到了那套赔偿的房。那套房依山傍水,推窗就是一片花园和小溪,出门向东二十分钟是城里,向西二十分钟是景区,是城里人乐于居住的度假之地,只可惜她家常年安安静静。

余黎回来就回去父亲和爷爷的坟头扫墓。

发小和发小的老婆总被她一起去。

余黎蹲在父亲的坟前,为他点上香烛燃起纸钱,又供上香烟,跟着从包里拿出一叠画开始焚烧。许久不在画画,可余黎还是描绘了那样的场景:

1988 年,父亲与母亲结婚,没有婚宴,却有旅行蜜月。母亲一头大长辫,父亲梳着大背头。

1990 年,零岁的余黎白白胖胖,坐在母亲的怀里,父亲站在母亲身边。

1994 年,父亲与母亲拉着余黎的手,和她一起荡秋千。

1997 年,他们在医院家属房的家中,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

1999 年,爷爷的院子里种满各种花和树,余黎在树下和小伙伴捉迷藏。

2000 年,余黎和父亲一起牵着爷爷的手,带他去剃头。

2001 年,父亲与母亲在县城开了小诊所,余黎在中药柜前帮忙抓药。

2002 年,余黎和爷爷奶奶一起去采药。

2003 年,满是金黄色树叶的院子里,爷爷奶奶和余黎一家、姑母一家、叔父一家都在。

2004 年,在余家山前,余家人在拍全家福。

2005 年,除夕夜,一个都没有少。

2020 年,爷爷与奶奶双双白了头。

2040 年,父亲母亲,姑母姑父,叔父叔母,也白了头,身后是子孙。

2050 年,余黎与母亲一起推着轮椅上父亲散步。

2051 年,父亲白头,却是笑脸……

每一幅画,都似一场梦。

在宁乡的晚上,余黎和发小们聚会到深夜,凌晨三四点走到回去的小路上,能听到草间窸窸窣窣动静。

发小奇怪地说余黎:“余黎,你现在胆子变大了啊,以前这么晚,天这么黑,你肯定说有鬼,早就吓得跳起来大吼大叫了,今天怎么这么淡定?”

余黎说:“我不怕这世上有鬼了。我爸会保护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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