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金鲤鱼

周掌柜一行离开仓库走山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只用了一夜加半日，就到了拥有海港的商贸重镇苏京。

周掌柜在马车上改了装，一到苏京直奔玉馥堂。做闺妆香粉生意的玉馥堂吴大掌柜抵账给他两间苏京的分号。这事秘密，安夫人还不知道。周掌柜作为新来的分号掌柜活动是安全的。

这间分号刚刚交接，和其他分号联系还很紧密。伙计们便以此为据点，按计划散布周掌柜出没消息的谣言。

谣言出现效果需要时间，给小黄留出了半日闲空。但他心情沉重。

苏京曾是裴椿华盘踞之地。他亦被小黄刺死在苏京郊的山庄“临芳阁”。

黑云压顶。小黄离了分号沿着街道散步。他停在一座石桥边，远眺南山中临芳阁的飞檐，想起过去种种，恍若隔世。

就在此时，听见身后传来轻声的惊叫。

“……哎哟！”

一位妇人站在岸边，却摇摇晃晃保持不了平衡，几乎要跌入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小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上了岸边的青石路。

“多谢小哥相救。”妇人向他深深地道了个万福。这女子身材玲珑匀称，服饰素朴。戴着头巾和面纱，看不清面容。透过面纱的朦胧轮廓弧度优美。声音温婉圆润，典型的苏京女子口音。

但小黄却发现，她的动作有着时间流逝留下的雍容优雅。就算他拉过的手腕仍然白嫩细软，他也明白妇人已经上了年纪。因此回礼的动作多了份敬重。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这岸边露重苔滑。您要多加小心。”

“刚才只为看吴川金鲤鱼，沉迷于此，一时疏忽。”妇人声音带娇，语气似少女，但没隐瞒自己年龄。“家人去对岸买点心了，片刻便归。小哥可否暂时陪老身说说话？等他回来了，老身请你吃苏京原料最新鲜、味道最清甜的茯苓糕。”

小黄无法推辞，只回绝了食物的邀请。他不想讲自己的身份来历，就自己先开始话题。他不擅长这个。

“……吴川桥的茯苓糕清香软糯，祛湿健脾。您很会吃。”

“懂这些的年轻人不多。”妇人的笑意隔着面纱传来。顺理成章地，小黄竟和她交流起了食疗和养生。有来有往，挺投机。

“这几种草药还是苏京产的质量最好。最喜欢苏京这座城。老身是离不开这里啦。”妇人自豪地说道。“不仅物产丰富，气候宜人，而且还很美。是不是？”

“美不胜收。”小黄心中轻叹，看向远方，无可奈何地笑了。

“你是个好孩子。”妇人拉着小辈一样拉着他的手，态度亲切。“要这么没了，真挺可惜。”

小黄心里一惊，正不知何意。但妇人已松开他笑了起来。“说笑的。小哥别介意。”

忽听得不远处“哗啦”的声音。冰冷的水面中央水花翻动，居然跳出一条肥美的金鲤鱼，在空中转了个圈又落入水中。正是那位妇人想看的吴川金鲤鱼。

“好彩头！”妇人抚掌大笑。“我们行商之人，最爱见’金鱼’。”

还没等小黄反应过来。她就向小黄点了点头表示告别，转身踏上了石桥。“家人已经来了。”

她的面纱飘动，露出白嫩的尖下巴和鲜红的双唇。“后会有期。”

小黄见她身影离去。四顾左右，果然发现一个褐衣人在跟踪他。他正在奇怪之时，突然想到一事。

自己已经改扮成了普通的武者，难道问题出在同汇银号仓库中拿出的佩刀上？

他解下刀来仔细检视，发现刀柄末端嵌着一枚白色的“欧泊”。白色欧泊石纹素朴。昨晚连夜赶路，他并未发现。这种宝石天朝少有。周掌柜对海外奇珍有偏爱，竟装饰在了刀剑上。也许这就是暴露他属于周家的线索。

小黄故意绕了几圈，转进了一条小巷子。他对苏京的街道相当熟悉。

褐衣人很快被小黄点了穴道放在巷口。小黄把自己的刀用布包好，缴了褐衣人的外套和刀，又兜了一个大圈子，确定没人跟踪才往回走。

但他还是谨慎，没有直接回玉馥堂，而是走到了玉馥堂附近的茶楼，请小二去分号传了消息。

来见他的是一衣着清雅的太学生，戴着防雪的斗笠，背着书囊。也许是满心愤怒地盯着他看久了。小黄看走路姿势就能认出来这位就是周掌柜。

“兄弟运气好极。那位妇人正是安夫人。”

还好商人本来就散布了自己到了苏京各处真真假假的消息。周掌柜没有为他暴露周府护卫的行踪而恼，还直说讨厌舶来品却能认出欧泊的安夫人行事两面人。

“你反倒让我感到更神秘了。”斗笠下商人的眼睛异常明亮。“能和那位安夫人有话聊，也认得这种稀奇之物。这份见识的来源想必异于常人。”

“都是机缘。”小黄答的客气。

“缴的东西，让我看看。”

小黄递上了衣服和刀。周掌柜看到衣服被叠成整齐的方块和擦得干净的刀很想笑。这位剑士与人们对武人的通常印象相异。他爱干净，家务做的很精细。小黄正在用心擦拭茶楼的紫砂杯子，还在奇怪老板为什么笑得那么诡异。

周掌柜取出小黄送给他的信。字是漂亮标准的小楷。

“字写的比我好多了。我都觉得不该叫你兄弟，应该叫你公子。可惜你手脚还挺勤快，我还是喊不出来那两个字。”

小黄无奈。天下没有周掌柜不敢说的话。他想起来周掌柜给他放在铜镜边的纸笺，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但不好看。

“……您的字有旭、素之风。”

“别和我说这个我不懂——”周掌柜做了个求饶的姿势。

“这和您的装扮不配啊。”小黄轻声说道。周掌柜为了不打扰别桌，只好捂了嘴把大笑咽在喉咙里。

小黄突然发觉现在的状况很异常。

他竟不自觉地和那个周掌柜说了笑话。明明昨天白日，他还在想着不劈了商人就算还了自己恩义。明明现在商人还把自己的剑扣在手里。

可是他又觉得无比自然。周掌柜拼了命地维护干净的商号生意，对自己的伙计也真的讲义气。他赞同小黄的想法，小黄也赞同他的——他们能聊几句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轻灵的小厮闪进来对周掌柜耳语几句。周掌柜点了点头。

“一切都要从此刻开始了。”他望着苏京海边的方向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