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周掌柜

他做了一个在死牢里备受折磨的噩梦。突然的心悸让他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个陈旧的仓库。大门上了锁。窗子被布帘封住透过几缕光。他和一堆被褥一起被安置在一溜码得整整齐齐的木头箱子上。箱子上都贴着写着黑字“同汇银号”的封条。

虽然身上抹过了金创药，缠着干净的麻布绷带。他的头依旧阵阵发晕。试着支起身体抬起手，却因为伤病的剧痛倒吸了口凉气。

还好，剑就搁在自己手边，与土灰色调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剑上的血已经被擦净，却除不掉渗入剑鞘的污迹。看见那条发绳还在，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一丝熟悉的烟气袭来。伴随着柔和微哑的声音。

“兄弟睡了五天，终于醒了。”

看到他醒来，周掌柜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刺客下意识地想举起手来遮蔽自己，但因为做不到皱了眉。也许因为藏身黑暗中太久，突然见到这么亮的东西竟觉得晃到眼睛。

“……同汇银号的周掌柜？”

“兄弟认识我？荣幸，荣幸。”周掌柜回以生意人式的亲切寒暄语，并亲手将丸药和助咽的茶喂给他。刺客虽心里抵触，但仍道了谢。

待丸药基本咽尽。伤者决绝地开了口。

“周掌柜，您是用毒麻了我再剐，还是刺瞎我双眼砍断我四肢，我都认着。我对我做的，没有一丝后悔过。”

周掌柜迷惑地眨了眨眼。

刺客面露讽刺。“众所周知，同汇银号的周掌柜是豪商裴椿华的最大生意伙伴和好朋友。您又是第一目击者，没把我抓去报官，难道不是嫌官府杀的不够痛快，想用私刑为朋友报仇？”

有些私刑需要受刑者身体好些才能使用。他对自己经受了治疗并不奇怪。

听见他这么说，商号的掌柜居然克制不住，大笑了一炷香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双肩还不住在颤。

迎着刺客疑问的目光，周掌柜起身打开了身边的檀木食盒。现出里面丰盛的饭菜和精致的双层酒壶。

商人又打开了身后的黄花梨木药箱。凭着拉开抽屉一刹那溢出的药香，刺客都能闻出这些药材珍贵不下灵芝血参，品质甚高，价值连城。

最后随便挪了个封着“同汇银号”的松木箱，揭开封条后打开了薄木盖子。

木箱内部居然装满了黄金宝石。财宝的光辉把周掌柜微笑的脸映得金灿灿的。他指了其他的木箱笑道。“都一样。兄弟明白就行。”

周掌柜回到伤者的“床前”，笑吟吟地向他作了个揖。

“兄弟误会了。小生意人无意伤害英雄。不如说正好相反，这些都是我感恩兄弟义举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至于官府那边已经打点好了，无需担心。”

饶是刺客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主，也没料到他出手如此慷慨豪奢。

“兄弟功夫真俊。那个肥猪一样的老裴都能一剑穿透，还把底下的我割了个口子，劲力了得。”周掌柜夸赞道。

他被商人的言外之意惊到目瞪口呆。周掌柜和裴老板生意伙伴关系天下皆知，没想到实际上却如此不堪。

“伤到您并非我本意。”刺客最后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周掌柜捕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

“没事。别看我和老裴相好，那也是老黄历了。他面上说的好听，背地里干的事都明晃晃的要夺我财路。我早就想弄死他了。你来的正巧。”

周掌柜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并不避讳谈论那日之事。

“当晚你对上我时，我真以为自己交代在这儿了。干你们那行的不是目击者一个不留嘛？若来这一手，我这小生意人可搞不了，就赶忙点了香。未曾想兄弟并无此念，实在对不住。”他欠身做了个揖，还陪上了一个讨好的生意人笑容。“愚兄我现在正缺护卫人手。若是不弃，帮帮愚兄如何。”

虽然面对着恩人，刺客的心中却翻涌出一波厌恶感。是为周掌柜残忍地谈论着曾经亲密伙伴的死和杀手惯常的罪恶。眼前人和他的仇人完全一样，常年浸润在世界最污浊的那端。周掌柜冒了风险留了他一命，还出了这么大价钱，显然只是因为用得着他。“正缺护卫人手”？他缺的绝对不是一般的护卫。

不过他很清楚，手上沾满鲜血的自己和他厌恶的东西没什么区别。不管坐在他前面的是人是鬼，他也要报答救命之恩。这是他的原则。

刺客环视仓库四周，轻叹一声。“您出的价很高……高到甚至可以买下五个人头，都是位高权重，保镖重重那种。”

商人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兄弟很懂行情嘛。”

“但是买杀手的一刀很麻烦，谁知道下次他的刀会指着谁？也有人想直接买杀手的一命，这样更方便。”他意有所指。

“没那个意思，就是交个朋友。“周掌柜飞快地瞥了刺客一眼。”你不用做那么多。”

刺客心里一沉，他猜对了。

“您救了我又如此厚赐，实不敢当。可固辞，却也辜负您的盛情。”

他尽力从食盒的筷盒中拿起了一双筷子，放在碗边，便停下了手。

“谢掌柜的赠筷。”

是千金不取，只取一筷以防失礼之意。周掌柜显然对送礼有丰富经验，看出他什么想法，正欲继续游说，却被刺客突然抬起的眼睛盯到一凛。

“您对我有大恩。我自然愿为您的护卫，为您肝脑涂地……”刺客直视着周掌柜，声音清晰而坚定。

“……为您做任何我能做的事，除了杀人。”

周掌柜听闻此言，愣了一瞬，大笑起来。

他起身轻拍了几下刺客的肩膀。“只是护卫工作，兄弟别想那么多。”

“那真的极好。”刺客也淡笑道。

周掌柜从怀中拿出个西洋怀表看了下时间，吃了一惊要走。向他告辞并嘱咐他好好养伤。

走到门口时，商人停住，回头。

“你会改变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