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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不以人的好恶改变其速度的,是最不近人情和冷酷的,就是在你度日如年,连一时一分都觉得漫长而痛苦之时,它也要一秒一秒的滴答,而在你恨不得时间就此停住,它却像百米赛跑的运动员听见号令枪一样,转瞬便过了去。新年就是在这时痛时喜时快时慢之中踱至家门。
说起来,年已无甚热闹可言,一副对联几声鞭炮,两三点烟火而已,但年还是要过的,只是心境不同。小孩为红包和一顿饺子,几声噼啪作响;青年人只是习惯,千百年来的沿袭;唯一不想过年且过的不会开心的应是那些老人,那没有欢乐,即便有也多是刀划刺进去的痛,午夜的钟声是种催促,催促着生命的完结。
可不管怎样,那天所有的人都很高兴,都显得很高兴,无论是小孩大人或者老人,每张脸都挂着笑,却也有例外的,远处遥遥传来的对骂声便说明了这一点。江放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想知道,他不关注,他只是静静地在看完春节晚会之后,让那撞响的钟声在身上圈上一圈印迹。
一圈印迹便是一岁。
下了场雪。这雪从三十下到初一还余力未尽,雪下的出人意料,雪大的也出人意料,厚厚的盖住了整个村庄,整个田野,天地间只一片白,只一片宁静。这宁静也没能在人的意识里维持多久,便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打破了,也因了这雪的宁静,鞭炮声更响的震耳。江放伸了好几个懒腰也未能起来,窝在被子里傻傻地睁了会眼才穿衣下床,搓手跺脚地踩在雪上咯吱咯吱作响。
顺着路往前走便是田野,空旷旷地一片平和。雪已变得很小,风冷,空气虽凉却新鲜。几株枯草瑟瑟地颤动却兀自挺着,一个人站着,连同身后的脚印,像画,看树枝上缀满了雪。
雪的心是洁的静的,更冷,这是正经的入髓,冷却不寒。一个人站着什么都不想,抓一把雪在手里搓,搓的手红红的湿湿的,抹一下脸,凉。站着便只看雪,看着看着就有些冲动,想对着这雪这天地喊一声,愿那声音能在那雪那天地的心上划一道印记,于是他大喊了一声,那喊声在雪里天地间回荡。
回来吃过饭,有人来找掷色子,小孩和着妇女围满了一大桌,听得骰子在碗里叮叮当当地滚动,混在小孩妇女五六豹子的喊声中,这年也算热闹不少。赌不大,一毛两毛的,都是一半的心出于玩,江放没去,在看电视。电视里演着男欢女爱也或刀光剑影,他把颗心扔出体外和应着,有些混,便也跑去坐庄掷色子,对着小孩妇女们的呼声喝着,也或赢也或输,都无所谓,一颗心更混。
混得静不下来就让它疯,让它躁,电视也不看了,更别说书了,一心随着碗里的色子翻滚,乱的无头绪,乱的莫名其妙。江父又卖了几口本就不多的麦子,加上从亲戚那借来的一些,用作两个弟弟的学费,江放的还得申请学校免除,一顿饭吃的没味,江放嘴一抹又去赌,吵得头晕脑胀,倒在床上便睡了。
舅舅的工地开工,学校还差着几日才开学,江放便先去干活,江父则因为一些原因暂时没去。工地人多,话声都是杂乱的,大多会是些东家闲话,闲话便有些粗,也偶尔会谈些发生或者不知道发没发生的事,那事无所谓真假,见解自然也就不能说是见解,闲话罢了。大多的时候江放都只听不说,其间说上几句也必与人争,争也是没有结果的,只是时间变得不着痕迹,而江放也会感到些轻松。
活是累人却也有些闲意的,累便在闲意中消解,只是脏,白灰粉尘水泥夹着水在身上划着道道印渍。舅舅不会让他干多重的活,可他觉得累了才能不那么胡思乱想,那天九间的房顶全是现浇,成车的混凝土从搅拌机里出来后,用人推着再借助简单的机器往上倒,舅舅是让他回去的,但他执意不肯,到半夜了,许多人劝他回去他也没有应。
活延续一天一夜,执意便需付出代价,又累又冷还困,好几次站在边上都迷迷糊糊地打盹,晃着险些一头栽下去,一惊,看下面高高的顿时清醒不少,不过转眼就又开始打盹,回去时蹬车都是有一眼没一眼的,一睁一闭之间都可能蹿出一二十米远,萎缩的身体在清晨的空气里簌簌发抖。
当江放左摆右摇地停在房前,父母见着这情景疼得紧,而他则一钻进被窝便一动不动,尽管一床被子盖着一床被子,却兀自直打哆嗦,那四肢百骸散放在床上,有点不像是他的,可心却舒坦得很。
一次不慎,江母烧锅做饭的时候点着了灶间的草,火漫上屋顶,虽经竭力抢救却也面目全非,这让江父不得不狠狠心重新再盖几间房子。不少人劝他就势盖个三间正房吧,不管大小也是个正啊,江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江放不同意,说这四间的地你盖三间,那剩下一间怎么办,先盖三间偏屋再说吧。江父说:“这两处都是偏房,中间空空的前后通风,什么也留不住啊,要不盖三间前屋也成。”
江放觉得那更不成样子,依旧坚持自己的意思,先盖三间偏房凑合着。江父没辙,别人劝江放,他就对父母说:“你们要是询问我的意见,哪怕风水坏到底,哪怕我这辈子再没钱盖屋,要盖三间就盖偏屋,除非你盖四间。”
江父只好这样,别人都说这家是你作主还是你儿子当家,儿子得听老子的。江放就说:“别的可以,但这件事不行,我说了算,就算九头牛也别想拉回去。”
江父那夜喝了很多的酒,和他表弟,脸红红的,泪从眼角淌下,语音哽咽得不成调:“你也知道你爷我没本事,这么多年就混成这样,还欠了一屁股都是债,你说盖偏屋咱就盖偏屋,这正房留着给你将来再盖。你可要好好学习啊,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挣了钱就盖楼,到那时就没人再敢看不起我们家,你爷我也能挺挺胸做人呀。”
江母在一旁劝:“你看你说的。”却也不由地擦了眼泪。
江父又喝了口酒说道:“你爷我这辈子注定就是这样了,没指望啦,你两个弟弟看着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这个家可就全靠你了。你可要好好争气,不能再让人瞧不起了。”
到底还是醉了,说的话越来越迷糊,但重复的还是那意思,江放埋头吃自己的饭,然后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任父亲和表叔、妈在唠叨些什么。家里已没有地方供他睡觉,是在别人家借宿的,江放一个人在月下像幽灵似地前后左右荡了许久,又睁了半夜的眼才睡去。
猪卖掉树伐了,赊借着忙了一圈,在烧掉的房子上重新盖了三间偏屋,没有粉刷,光秃秃地立着,一缕一缕透着太阳的光,好看不好看,可以挡挡风遮着雨了。江母笑着说:“这才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早就想盖几间了,有点东西也不用往人家屋里放,少点帐就少点帐呗,谁家还能不少个帐,多了少了不还是少。”
三兄弟住在靠南的一间房内,两人睡一张大床,一人睡一张小床,还能余下些空间放别的东西。两个弟弟收拾得还整齐,只是墙上露出的泥是那么碍眼。江父的身体不好,去工地干活是有些撑的,江母就负责在家洗衣做饭,两个弟弟,一个初中一个小学。
江放的心有些混,比前些日更乱,有点控制不住的躁动,玩的有点疯,静不下来读书也坐不住,迟到不做作业,老师提问也不知道问的是什么,整日里捧着几本武侠小说打打杀杀的,被教训罚站了好些次依旧没什么起色。
周末回家,邻村死葬有喇叭吹,电视实在看的没劲,便带着三弟去听,老远就能闻得唢呐之声,近了去看,一圈的人围实了中间的一张大桌,桌边坐着几个人有的吹有的擂,并不时晃着脑袋作嗨嗨的喊声。一个女人就着麦克风在唱歌,唱的走调不走调一圈人跟着哄。
听得一会便有些难受,撑着继续往下听,可那咚咚的鼓声敲的一颗心跟着咚咚地跳,耳里听到的没有乐,只一个字:混。没有音也没有调,只是响,响的没头没尾,受不了,同三弟回来,远了再听反是有些味,至少心可以正常的跳动。江放忽然想雪,想那天一个人静静站在雪里的心,也想喊几声,但没喊,开始唱歌,唱会的也或不会的,大声或小声。
次日,江放没去工地在家呆着,邻家的小女孩跑来找他,江放就带着她去大堰,他牵着她的小手,她蹦着江放走着。小女孩不断地说话,并不时拽下江放的衣裳挠他两下。青青的麦苗铺满了田间,小草也从冬眠里复苏过来,脱下枯黄也干瘪的外套,换上一身嫩绿,阳光暖暖的。
江放说:“我们来跑喽,瞧谁跑得快。”
她说:“好啊!”然后撒开小腿就跑,跑累了她就捂着肚子笑,江放也笑,小女孩指着他说:“瞧俺大哥笑憨了,我也笑憨了。”
江放往地上一躺看云,小女孩也躺在他身边,江放一把搂过她说:“我们睡吧。”小女孩一翻身爬到江放身上,用小手不住地去搔他的咯吱窝,江放也就挠她,然后两人一起笑。
江放将她背到堰顶,又从堰顶扛回到家,一路上她还是不停地笑,江放也跟着笑。小女孩对她妈妈说:“我和俺大哥跑到大堰顶玩的,俺大哥把我扛回来的,你不知道俺大哥都笑憨了,我也快笑憨了。”说的时候她还一直在笑,而江放,也跟着她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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