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出

这时忽听得咣当一声，内室的门被踹开，泻出些欢声笑语。周掌柜竟亲自出来。他的步子因为醉意而蹒跚，用烟杆使劲戳了一下小黄的肩膀。

他脑子还真没乱。楼梯另一侧祺王的保镖们都因为冷困蜷缩着身体聚在一楼。守在二楼楼梯口坐姿挺直的自家护卫看上去就是最佳的选择。

“喂，小哥，再叫两个漂亮的丫头过来，大人着急。再不来就没兴致了。”喝醉的他并没认出小黄，只当他是一般下人来吩咐。

小黄犯不上提醒他，应了一声就去下房找人。但周府人丁不旺到连开宴的侍者都要从酒家聘请。这样的深夜，下房里连个老婆子都找不到。

“已经拜托柯子快马加鞭去’揽翠楼’请姑娘了。烦请王爷稍等。”小黄带着礼节性微笑回道。柯子是周府最得力的车夫。

周掌柜横眉立目。“‘揽翠楼’？太远！就算是柯子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可是’揽翠’已经是最近的……”毕竟王爷就在此间做客。小黄尽量守礼，低头躬身应道。

周掌柜烦躁地好像烟瘾犯了一般。他还赤着脚，却毫不在意，快步走到楼梯间的窗边，向外探身看了下，转头喊小黄。“叫个女人哪有那么麻烦？到路上看见个合适的就拉上来！”

年轻护卫像是心脏被刀尖刺了一下。

他眼神一暗，从牙缝里挤出来了几个字。

“那样对待女人，就等于杀了她们。”

周掌柜被说愣了，一时没有说话。他揉了揉眼睛才认出眼前人身份。趁着酒意忽然一把抓过小黄的衣领低吼道。

“屋里躺着的可是王爷。把他伺候好了比你的脑袋都重要！你不是说过除了杀人什么都能做么？披上人皮就以为自己是人了？现在就下楼，走！”

簌。

长剑直袭周掌柜面门，但却在千分之一刹那偏离，深插入他脑袋旁的地板，斩断了几缕头发。护卫的左手一把按住了商人的右手腕。烟管掉落滚到了一边。

周掌柜被这突然的袭击惊得酒完全醒了。他只能看见那双好似燃着火焰的眼睛。

“请王爷稍等。”小黄的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魄力。

“左香（周掌柜的字），出什么事了？”祺王左拥右抱着几位佳丽走了出来。想是听见了外间的响动。

小黄右手握着的剑刃还贴在周掌柜头发边，怎么看都像是刺杀未遂。美人们都被吓得轻叫了起来。

周掌柜也被祺王的突然出现吓得怔了一下。但他不愧判断力惊人，急中生智，马上搂住了小黄的脖子。

虽然他额角还流着冷汗，但仍然不着痕迹地抚住小黄持剑的右手，暗暗使力以便控制小黄的行动。同时尽量使笑容显得要多暧昧有多暧昧。“没事，殿下。我的护卫想……闹我。”

他衣装松褪，面色因为酒气醺红，还真有点春意。

为了不让王爷发现这个近在咫尺的危险分子，进而觉得周府危险，他真的是拼了。

不知为何，面对情色中的怪异之事，人们的容忍度都会莫名扩大。王爷也不例外。他知道周掌柜行事邪诡、男女不忌。因此对于护卫亮兵刃犯上之事，倒也笑得意味颇深。“你们这闹法可真有奇处……”

“请殿下稍等。”小黄突然转头瞪着看过来的王爷。

祺王本想再调侃两句。但他看见这护卫牙根紧咬、目露凶光，也被这股横蛮的杀气震到心中一惊。

“小心别被这条野狗吃了。”祺王不想在这多待，扔下句告诫搂着美人就转回了温柔乡。周掌柜和护卫的余兴插曲还挺刺激，他早把再要二女的要求忘在脑后了。

待到祺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周掌柜马上变了脸色，急速挣脱了小黄的左手，伸手够到了烟管。

小黄使力拔了一下才拎出了剑，扭身就走。

“抱歉，掌柜的。”小黄回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脸上横七竖八的伤疤使那笑容更加骇人了。

“若不是您对我有恩，我又志不再杀，您早就死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知道您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弄死我。可我最近只是总想着怎么劈了您。”

小黄行了一个标准的收剑术。剑锋划过一丝银光稳稳地收入刀鞘。他转身走进夜色之中。

纵使周掌柜特别冷静，这时也禁不住背后发凉。他遇见的这个杀手是条养不熟的野狗。如果他完全舍弃了恐惧之心，那么他真的敢咬任何人。

结果商人一夜未眠，破天荒的早起了，神志还有点恍惚。

看见在外廊一角坐着一个披着青色外套的男子，一头乱发颜色浅淡，坐姿挺直地望着还隐在紫云中的朝阳。

周掌柜心中生出疑问：这人平静时如此克制，为什么爆发时却能那般疯狂。

听到响动，小黄疾起，看见是掌柜的，便站到一边，礼节性微笑。“您起得真早。”

“掌柜的，昨夜是我之过，不该惊吓恩人。也不该请王爷稍等。现在已经醒悟，倍感惭愧。”

他的语气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周掌柜愈发觉得此人本质傲慢非常，比驴还倔。

“揽翠楼太远，走街唱曲的歌女或暗门子还找不着吗？你以为我是欺男霸女之辈？”

周掌柜闭上眼睛拿出了火石。小黄扬起了眉毛。看来在这方面，周掌柜与裴椿华并不一样。

“自己送上门的已经够了。而且我可不好强迫这口。”

原来他澄清的是这个。

“可是找到她们谈好价钱，都需要时间。还好王爷对此事没那么重视。”护卫的话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竟有几分讥讽的意味。

但周掌柜绝对不会被话噎住。他神情阴郁地吐了口烟。

“王爷忘了这事是因为我之急智。否则你又难逃一死。”

小黄听出这句话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正想回话，可太阳突然在此刻现身，只一瞬就在天际撕开金色的痕迹。只一瞬就染红了整个天宇。只一瞬就在万物背后勾画出了浑厚的紫色阴影。这朝霞的风景强烈到难以形容，让各怀心事的两人忘了语言。

庭院中的两人被漫天的金红色光芒笼罩住。

“天地广阔，却并无我所爱之人。”小黄想道。

“但愿此刻此地唯有我一人。”周掌柜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