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拓本

周掌柜突然终结了寂静。他向远处大喊一声。“韩二叔在吗？把你的病人带走！”

远处传来了模糊的应答。郎中韩二爷很快赶到，带着徒弟围住了受伤的护卫。

周掌柜独自站在石阶上又点了锅烟。这时他看见地上小黄流下的那滩血里，掉着本画满经脉的旧医书。

周掌柜一脸严肃地拾起了旧医书。旧医书上遍布着崭新的刀剑划痕，仿佛也记录了不久前发生的惨烈战斗。

小黄在仓库的宿处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旧医书放在他手边的箱子上。四周飘散着清淡的烟气暗示了周掌柜来过。长剑已被拿走，想想周掌柜也不会放心再让小黄持剑。小黄拿起医书检查。旧医书用同色黄纸得到了不错的修补。

想起末端被燎黑的发绳，小黄心情复杂。他听过很多背叛主人的杀手得到的残酷惩罚。但是他现在并没被喂保守秘密的哑药，也没被下了自己解不了的毒。他得到了医治和包扎，手指上也涂着触感清凉的治烫伤用的草药。

但他看到新的护卫斗篷边夹着的一物，变了脸色。

“请掌柜的指点一下此为何意。”

周府正堂的二楼正屋。小黄再次向坐在上首的商人行礼。他没有穿护卫的青色外套，而是穿着他的常服，一件半旧的武人棉布直缀。

周掌柜斜倚在那紫檀太师椅中抽烟，一条腿搭上了椅子把手，另一条腿在椅子下伸直了，故意不看他。

“兄弟没穿护卫衣服？”但他其实注意到了小黄的服色。“该不会是想做我家长工？也行。别看我家银号这样，我家商号的生意可干净了。每天白日搬搬大米，晚上下工喝酒。岂不美哉。”

小黄面色严肃。他冷冷地把护卫外套中夹着的那位义塾先生大宅房契的拓本往前一递。拓本末尾签着周掌柜和义塾先生的名字，盖着同汇银号的大印，还附着那间大宅的精细平面图。

“他们欠我的钱正式数目是三千两。一千五百两是约书上所写今年最低的还款数额。”周掌柜斜睨了那纸片一眼才开口。“在此之前，他们把房子抵押给我了。就这么简单。”

他的另一只手闲适地把玩着两个透雕的红珊瑚球。

这家人的身家性命完全掌握在这商人手里。小黄的手指上几乎都要爆出青筋。

“听说我的死对头、苏京永祥银号安夫人新雇了一条厉害的看门狗。”

周掌柜转回了面对着小黄的坐姿，手肘拄在桌子上。

“安夫人，前苏京知府安大人的遗孀。四品诰命夫人。永祥银号大当家。诚信仁爱，乐善好施，乡里有令名。你如不知，我可以念还在编纂的苏京县志给你听。可是自己家编的自吹自擂的东西，和狗屁又有什么区别？”

周掌柜看着小黄脸色越变越差，笑容越发愉悦。

“兄弟若能帮我对付安夫人，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别用那么凶的眼神瞪我好吗。”一双珊瑚球在他的手指间灵活地翻动着。“看拓本的最后一页。”

那是大宅改建的建筑计划图。

“事成之后，我会为义塾的先生免除欠款还加盖三层高楼。整修义塾嘛，多好。还能积点阴德、干点人事不是。”

但他看上去并不认为是件“多好”的事。

周掌柜说出这样的条件让小黄意外。却仍没说事不成怎样。想到房契是真的在周掌柜手里，这比任何一种威胁都可怕。小黄不怕自己受任何一种罪，但连累别人另当别论。

“此话当真？”

“我家祖训两句话，一是’对付老赖不能手软’，二是’应许之事必定实现’。”他忽然正襟危坐、敛颜肃容。话说的掷地有声。“‘信’之一字，绝对遵守。”

小黄拿着拓本的手又紧了几分。

“我还有事，不陪你聊了。给你点时间先考虑一下。”周掌柜拿出几张汇票就要离开正堂。“今晚子时前，把你的选择告诉我。”

小黄看着他的背影勾起了嘴角，但眼睛没有一点笑意。

他在认真思索着怎么帮义塾的先生再还上那一千五百两，再怎么偷出被拿走的剑消失在江湖上。虽然周掌柜反应速度惊人，又有强效迷香。这事可能比较难。但他和周掌柜心意差异之大，根本不能相容。能忍住不劈了这笑面虎，也许就是自己最后的恩义。

周掌柜所说的事就是又有客人。今夜周府的仆人们要准备晚宴。周府人丁不旺，每次忙起来总是人尽其用。小黄没穿护卫制服，就被当做一般仆人安排了烧炭的工作。

到了傍晚无雪，但刮起了北风，特别地冷。一股恐怖气息在人群中莫名开始蔓延。仆人们交换着不安的窃窃私语。稳重的管家老严都差点撞到正往炉子里添炭的小黄。

“送请帖的人现在还没有回来。老严说要改客人？林大爷他们不来了？”，“我从跟跑那听说了些坏消息……”，“林大爷可是’青叶帮’的帮主，谁敢惹他啊！他的请帖也有人敢动……？”

就在此时似乎吹来了一缕阴风，所到之处无人不瑟瑟发抖。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三四十位褐黑服色带着强兵利器的高壮汉子闯入了周府。保镖护卫们根本无法阻挡。

大厅内周掌柜一人坐在主位上。手边的瓷碟里烟灰堆成了山。

阴风过去，三个五花大绑的人被褐衣人推着跪在地上。仔细一看，这几位是同汇银号负责联络的“跑街”。

一个戴着斗笠、一身褐黑劲装的人抱着双臂，岔开双腿，站立在周掌柜面前。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神情冷峻。一只大眼睛在阴影中放射出暗光。

“周掌柜，我们银号事银货毕。您私下派人联络’青林帮’对付我们永祥银号是几个意思？”

这人声音嘶哑但偏高。听来好似未变声的少年一般。

“带队毁我在苏京唯一的货运点的人，难不成就是足下这位英雄。”周掌柜冷笑着站起来作了个揖。

“谢周掌柜夸奖。”褐衣人听到周掌柜这么说，刚硬如铁的脸突然咧嘴笑了。嘴角一直咧到耳根子。

他将佩刀抽了出来，当的一声插入桌面之中。刀尖下赫然订着一张盖着官印的地契书拓本。

“您在洛京怎么作妖咱家管不着。苏京海边黑砂岭一带现在是永祥银号独家用地，一切安夫人看不惯的东西都在拆。”

大刀片的钢刀，他却使得轻灵迅捷、势如闪电。小黄认出了这人的武功路数，也不由双眉紧锁。

来者竟是吴川第一快刀客，明莺紫。